吃完饭后,特薇娅先回了住处,而希珀丝则跟着璃鹭和蕤叶她们去了城堡,继续处理剩下的公务。

和各部门的主管核对完工作进度,又按照流程办好了一系列手续,这才算是将工作正式移交,也标志着希珀丝在此地的代理工作告一段落。

而在那之后,璃鹭让蕤叶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只留下她和希珀丝二人。

“……我啊,其实最开始是不想来当这个什么学会的负责人的。”

随着房门关上,过了几秒之后,面前的精灵少女如此坦然道。

“我想也是。”希珀丝微微颔首。

“希珀丝看得出来?”

“你的性格似乎和行政官僚的兼容度并不高。”她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结果给璃鹭逗笑了。

“欸,怎么这么说?”璃鹭笑着叹了口气,“搞得好像怕得罪我一样……不过你说得没错啦,我就是不想被这些条条框框给关起来。坐呗,不用太拘束。”

希珀丝想了想这时候应该说什么。“那璃鹭希望做什么呢?”她看了眼身后,托着臀部的裙摆缓缓坐下。

“……我想做一番自己的事业。”

“那跟着我,显然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少女轻声道,“毕竟你应该知道,我也是个做学术研究的。”

“但你和我不一样,”璃鹭稍稍敛起笑容,“有人跟你说过吗?其实你很擅长管理学会。”

“璃鹭不擅长吗?这个位置并不好争。”

“权力的大小不在于你当下的职位,而在于你离权力中心的位置,”璃鹭轻轻道,“我属于是家族里头离权力中心比较远的,只是凑巧被安放在了这里而已。”

“我只听到过一些不实的传闻,没想到璃鹭会真的记在心上。”

“不要这么妄自菲薄,希珀丝,”精灵女孩微微摇头,注视着她,“你是拥有着领导才能的,而且我感觉得出来,你似乎想做点什么。”

希珀丝默然:“……那至少你得先告诉我你想做什么。现在是你在求我。”

“好狡猾!……不愧是我堂姐夫的妹妹,”璃鹭吐了吐舌头,“你这样显得我很被动。”

“这没办法,”少女耸肩,平静道,“是你先找上门来的,殿下说的没错,我得先搞清楚你的来意。”

“来意啊……”

“对。”

在她的注视中,璃鹭低了低眼睑,拳头微微攥起。

可只是稍稍犹豫了一瞬,却又很快看向她,释然一笑:“那当然是我想逃离哈尔科特家族啊,索兰小姐相信吗?”

希珀丝虽说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到不可置信的地步。“动机呢?”她问,“是因为……不想被家族势力培养当作代言人?”

“可以这么说吧……”璃鹭轻轻笑了,“但认真来说呢,应该是我不想步我堂姐的后尘。”

“嗯?”

“我不知道希珀丝你听没听说过,我堂姐当年小时候过得很……辛苦。”

“寒假的时候听哥哥提过。”希珀丝点头。

“是吗,”精灵女孩无可奈何地看向她,斟酌着字句,最后故作从容笑道,“那你应该能理解的吧?”

“你是指?”

“就是说,从小就被父母,还有其他的长辈要求,要向堂姐看齐……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

“嗯……”

“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不想每天都活在他们的期待里。”

“期待啊……”

“对,期待。”

“那如果是这么说的话,”希珀丝适时地提出了疑惑,“显然你觉得跟着我能做成一些事情。”

“可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只希望按部就班地继续眼下的生活。”

“……希珀丝当真是这么想的?”

“我确实这么想过。”

“现在呢?”

对方看似坦然下的那一丝敏锐,让希珀丝有些措不及防。“我更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与计划,”她只好这么说,“我不喜欢太多变数。”

然而璃鹭只是看着她,轻声道:“你和我一样是做神秘学研究的……你应该很清楚,你的这双眼睛,绝对不是寻常人应有的东西。”

“绝对不是吗?”

“绝对不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当然,我不是在谈什么命运,希珀丝,没人信那个,只有故弄玄虚的三流小说才会把命运说得那么煞有其事。”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应当注意到自己潜在的身份,以及所拥有的潜在权力。”

“还是权力。”希珀丝轻轻复读了一遍。

“人类很擅长利用这东西,你在他们当中生活了这么久,你应该也很清楚,它绝不是你一句‘我想要过平凡的生活’……就能被轻易改变的。这是结构性的挑战,如果你今天选择忽略它,明天你就会被这东西所控制的人和事推着走。”

“不管是精灵,人类,哥布林,兽人,龙类,甚至于星神大人自己,我们都有着各自的局限,被这个时代的物质框定的局限。”

“而学会创造性地利用它,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必修课。”

“当然我更希望你这么说其实是在考验我,毕竟我知道你是个很会拿主意的女孩。”

希珀丝沉默了。

她当然调查过自己这双浅金色眸子的来历……不如说,这就是她最初选择进行古生物与神秘学研究的重要原因之一。

“……”

“如果我说,”她看向璃鹭,“现在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还会维持你原来的承诺吗?”

璃鹭有些意外:

“这是你想要安于现状的理由?”

“当然不是,我今天就是有这样的一件事,想在之后和你一起讨论,”希珀丝轻轻摇头,“我从来没打算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只是我必须提醒你,投资我是有风险的,未来是充满不确定性的。”

“这都不重要,”璃鹭重重道,“你想要搞清楚自己是谁,我想要借助你的关系拓宽人脉,结识更多的朋友,这一层已经足够我回本。钱财于我,只是身外之物。”

“……璃鹭倒是有一套独特的人生哲学。”

白发蓝瞳的精灵女孩闻言,只是洒脱笑笑,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饼干,随意问道:“要来一块吗?”

“不了,刚吃过的。”

“那很遗憾了,”璃鹭自己撕开包装,轻轻来问,“所以希珀丝是怎么想的?”

少女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光点在她的手心里汇聚,让正准备咬下饼干的璃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那是一柄护手以蔷薇装饰的灰色迅捷剑。

“我对这东西毫无概念,璃鹭,”希珀丝将其悬在半空,“我问了兰克萨德女士,她说你对这方面比较擅长。”

“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看出些什么门道来。”

“这是……唔……”璃鹭眯眼观察了一阵,“某种星能粒子造物?你现在是能使用星能魔法了?”

“是,只是我还在斟酌告诉他们的时机,”希珀丝点头,“现阶段来说,我能信任的人不多。”

“噢?我算一个?”

“我认为璃鹭不具有自觉后路的可能性。”

“喂,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有时候说话真的有一种……不像有机体的感觉?”

“我故意的。”

“啊?”

“打乱对话节奏的小技巧罢了,”希珀丝平静地勾了勾唇角,“这招对殿下百试百灵。”

“唔,那还真是有点想象力的招数……”

“嗯哼。”

“姑且不说这个,”璃鹭凑上前,“迅捷剑?”

“迅捷剑,不过现实生活中应该不会有这么浮夸的护手装饰。”希珀丝指了指灰涟上刻印的铁蔷薇。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本人不太懂兵击,”少女摇头,“现查文献有点够呛,唯一比对出来的结果,是它的形制,近似于第二星神纪中后期出现的迅捷剑……虽说用现实的物品作为参考缺乏可信度,但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又反作用于存在,想必这柄剑的主人应该在那个时代生活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柄剑的主人’其实就是你?”

希珀丝平静抬眸:“故意的,好玩。所以璃鹭是怎么想的?”

璃鹭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又静静地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灰涟。

过了大约十来秒,当希珀丝怀疑她是不是打算故弄玄虚的时候,忽然听到这女孩用星神语蹦出了一个单词:

“蔷薇。”

“嗯?”少女看向她,“蔷薇怎么了吗?”

璃鹭抿了抿唇:“如果说以这个蔷薇作为线索的话,我倒是能想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大致也算是什么古迹……不对,应该就是古迹。”

希珀丝眨了眨眼,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回答。“所以说?”她问。

“蔷薇巨石阵,”璃鹭看向她,“这是我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地方。”

“蔷薇巨石阵?我对此没什么印象。”

“因为奥索乐最初做这地方研究的主要都是暗精灵,”璃鹭盯着灰涟解释道,“而王政革命之后,暗精灵身为保皇派大部出逃,相关的研究也就大多不了了之……”

“那你……”

“我们家是王政革命的既得利益者和赢家,所以才刚好有机会接触到他们遗留下来的东西。”

希珀丝点点头:“所以它到底是?”

“相传是女神大人……选拔手下令使的角斗场,”璃鹭用不太确信的语气轻声来答,“我看过他们考察队拍的照片,那里也有一个像你这把剑上的铁蔷薇,只不过形状来说,那边的更大一些。”

“那我这把剑……”

“唔……这我只能猜了。”

“怎么?”

“有可能是……赢家的奖励?象征着女神大人的某种认可。”

希珀丝听到这个回答,沉默了五六秒。“意思是说,”她花了一些时间,弄清楚这话语里的潜台词,“我曾经是女神大人的令使。”

“你不该用过去时。如果你愿意,你现在也可以是。”璃鹭指正道。

“如果我现在是,那女神大人的位子怕是要坐不稳了,”希珀丝毫无表情地开起了玩笑,像是在讲冷笑话,“毕竟我们很难想象这家伙会有一个我这样的手下。”

“你这样的手下?”

“你知道我平常是怎么用这把剑的吗?”

“呃……当作星能魔法手杖?”

“不,”希珀丝摇头,一本正经来答,“当作正经的刀剑来用。钢狮的手下,‘怪鸟’斯缇姆伐利亚,正是被我活活捅死的。”

“……看来女神大人的位置确实岌岌可危啊,那你是怎么想的?”

希珀丝摩挲着指尖。“那地方在哪?”她想了想,问道。

“你是指蔷薇巨石阵?”

“对。”

“现在恐怕不好去。”

“怎么?”

“那地方的准确位置,在路希帝国,或者说……被今天的我们称作路希兽人殖民地的境内。”

“而眼下,你应该很清楚,兽人—暗精灵联军,正在提坦教的撺掇下,和我们在交战。”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如果你想在这种动荡时机前往那地方,充足的准备是不可或缺的。”

希珀丝低下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悬在半空的灰涟。末了,她将其收起,继而抬眼,与璃鹭四目相对。

“怎么了,希珀丝?”白发蓝瞳的精灵女孩好奇来问。

“但是我想我必须去,”少女抿起唇线,“就像你说的,为了捍卫我自己的生活,以及我自己个人的幸福,我必须要搞清楚,我手上所掌握的权力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有,它能够用来做什么。”

“那你……”

“有关前往那地方的计划。”

“怎么?”

“我想正式邀请你来学院,和我们一起慢慢准备……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你加入我们的许可。”

“哇哦,”璃鹭显得有些意外,“意思是我可以来学院教书?或者是办科研?”

“以你自己的想法为准吧。协调好学会的工作之后,把想法告诉我,我会和学院方面协调一下。”

“……”

又聊了几句,扯了些生活上的琐事,希珀丝见差不多到点,便适时地提出了告辞。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璃鹭也没再多加挽留,只是对她说:

“我会尽快拍电报跟你说明情况的。”

“那就太好了,”希珀丝颔首,“多的话今天先不说了。保重好身体。”

“你也是。”

“那么,风向标学院见,璃鹭·德·哈尔科特小姐。”

“学院见,希珀丝。”

……

……

在那之后。

回到城里的酒店,站在房门前,谈完正事的轻松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名的紧张。

特别是一想到某位殿下此时可能还在门后生闷气,希珀丝就觉得更加难办。

她真的很不擅长维护一段人际关系,这也是她通常不深度社交的重要缘故。

然而,如果对象是特薇娅的话,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希珀丝知道,在这个问题真正被解决之前,她只能尽量调和这种价值观上的矛盾。

“……”

这样想着,姑且鼓起了几分勇气,将难堪的感受暂时扔到一旁,将手搭上门把手。

然而,正当她还在思考措辞,准备开门的时候。

在那之前,面前的门,就已经被向内打开了。

正对面,正站着一位留着银色齐肩卷发的小姑娘。她的脸上似乎也有些紧张。

“殿下?”希珀丝有些意外。

特薇娅同样惊讶地抬起头,见来人是希珀丝,她先是在原地愣了两秒,然后忽然看向一旁,有些不忍地轻轻咬了咬下唇,这才带着某种复杂的感情,低低出声:

“希珀丝姐姐这是,办完正事回来了?”

“我……”

“那个,不用说啦,”小姑娘尴尬地咳了一声,“我自己冷静了一下,是我做得不对,希珀丝姐姐是在替我着想。”

她这么说反而好办了。希珀丝内心松了口气。“其实殿下要是真的朝我发一通脾气,我也是没什么所谓的,”她放轻语气,“毕竟就像我之前说的,很多时候,我们的观点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错位。”

“那……”

“对于这样的错位,我并不感到困惑,”她说,“就像我知道殿下会认为,我不让你参与后续的搜寻,是对你的冷落,但其实不是的。”

特薇娅露出一丝苦笑:“原来希珀丝姐姐看出来了。”

“只是简单的逻辑推理而已。”少女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抛开我的个人情感不谈,就像我先前说的,再锋利的剑,也需要在斩杀敌人之后好好保养。”

“像殿下这样透支机体潜力的行为,在我看来是不可取的。”

“这我知道,可是……”

特薇娅抬眸看她,眼底还是有些不甘。

“殿下,你的作用虽然主要是帮我对付强敌,”希珀丝微微摇头,“但也不应该仅仅只是对付强敌……如果仅仅只是用这唯一的指标来衡量自己,你早晚有一天会陷入真正的困境当中。”

特薇娅还想说话,但刚想开口,却忽然愣住了。

这是因为,面前的鸦发少女,在稍加犹豫之后,主动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过分的亲昵,让特薇娅的内心有些慌乱。

“所以,真正让我感到困惑的,是殿下你既不寻找另外的解决方案,又放弃了向我表达不满,”少女贴在她的耳边,尽可能用理智平静的声音阐明自己的观点,“我对此一度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困扰。”

不过,没什么起伏的平淡语调,很快又平复了她的心情。

和希珀丝相处久了,特薇娅听得明白:某人的“困惑”“困扰”“不理解”,在眼下这个语境里,相当于是正常人的“不满”“生气”,已经是情感色彩比较重的词汇了。

然而,希珀丝的下一句话,又将小姑娘的情绪拉了回来:

“但如果这样的对象是殿下的话,我会在合适的时机,采取合适的手段,以了解你的想法,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那样。”

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那样。

突如其来的表达,让少女们一时谁都没有再开口。

沉默短暂地连接了二人之间的话题。

“……”

在这沉默当中,特薇娅稍稍睁大眼睛。

不知为何,她隐约感觉希珀丝似乎在克制着些什么,但少女的表达实在是太过理性,太过冰冷,实在是让人难以觉察出她内心的想法。

“所以说,”小姑娘拍着怀中的她,“那希珀丝姐姐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

说老实话,她有些不太确定,希珀丝会不会说出什么特别的话来。

而似是为了印证这样的猜想。

少女这次的沉默格外漫长,仿佛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她才再度开口。

然而,答案却出乎特薇娅的预料。

居然相当正常。

“就像你所期待的那样,”希珀丝轻声道,“是我旧时认识的一位王女殿下。”

空气的流动仿佛恢复寻常。“那……希珀丝姐姐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她想了想,最终还是这么问道。

“还有什么话?”

希珀丝轻轻反问。

“嗯嗯。”

“那就,”少女说,“希望殿下,能够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

特薇娅怔了怔:“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这是对殿下的一点建议,”希珀丝斟酌了一下,“殿下愿意的话,可以当作是请求。”

小姑娘还特意留了个心眼:“那这是以什么身份……”

“当然是旧识。”某人当即轻声道。

听到如此的首肯,特薇娅的内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那我明白了,”小姑娘想了想,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既然这是希珀丝姐姐的建议,我会认真去执行的。”

“是吗,那就太好了。”

这是希珀丝自始至终说出的,唯一一句感**彩稍重的感想。

只是,特薇娅没看到的是。

与平静的语调截然不同的是,说着这话,低着头的少女,面上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将自己的下唇咬得极紧。

(第二卷 灰涟故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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