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仿佛有谁在低语。
愤怒的烈焰熄灭了，嫉妒的火焰还在燃烧。
传送阵的光芒在身后缓缓散去，宣告刚才的幻境从咆哮中归于死寂。莉安娜的胸膛仍在微微起伏，她摊开紧握的双手，早已汗湿，泛白。幻境亦真亦假，但双手指甲扣进掌心的血痕确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都走出愤怒试炼的幻境了。
“……总算。”
她轻声呢喃，却没有太多的喜悦，只有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压抑。愤怒试炼的最后，玛蒂尔临死前的话语，仍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中。
那是怎样的怒火？又带来怎样的孤独？
“还好吗？”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是艾莉西娅，目光如常，平静到令人不安。
“不……我只是……”
莉安娜张了张口，却无法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在愤怒试炼终焉的遗迹中央，四周的石墙缓缓升起，光芒自地底浮现，构成一道新的圆环法阵。
“第二关——嫉妒试炼。”
尤菲米娅的声音轻颤，带着一丝迟疑与不安。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预感到什么。
莉安娜也感到心中一紧。
“嫉妒”这个词，说来比“愤怒”更轻巧，却更贴近人心。那是藏在心底深处，悄然滋生、蔓延的藤蔓，往往在人察觉前就已经缠绕心脏。
“如果说「愤怒」是我们对命运的反抗。”诺兰站在前方，低声开口，“那「嫉妒」——是命运对我们的诱惑。”
莉安娜不自觉握紧了剑。
她是个剑士，是战士，是战斗中直面敌人、血肉与火焰中成长的人。
但……「嫉妒」？她又「嫉妒」谁？又能「嫉妒」什么？
她无法回答自己。
就在这时，法阵启动，四面景象陡变。
宛如花瓣绽放一般，空间分裂，通向不同的幻境。
“要被引导进……各自的幻境了。”
“等等！”她下意识伸手，却只来得及抓住空气。
在一瞬间，她看见艾莉西娅那坚定的眼神，尤菲米娅那微不可察的迟疑，最后——是诺兰，仍背对着她，走入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真是的。”
她苦笑一声。
明明已经并肩作战了那么久，却仍无法跟上他的脚步。连在幻境中，他们也注定被命运分离。她想知道自己在嫉妒试炼的幻境中会看到什么。
是那些深夜里总会不自觉地凝视着他背影...
是羡慕尤菲米娅王女，那宛如命运，血脉连结的归属？
还是——那个如影随形，眼里只有主人的女孩，可以无所顾忌地向他撒娇的艾莉西娅？
“我也是会……嫉妒的。”
少女轻声说着，踏入了自己的幻境之门。
莉安娜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又陌生的王城练武场。白日阳光照耀，剑光飞舞，但她却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宛如毒蛇在草丛中潜伏。
“这里就是第二层——嫉妒幻境？”
她低声自语，眼角余光已瞥见了那一袭银白身影。
诺兰。
他正站在练武场的中央，身旁环绕着三道纤细而熟悉的身影——尤菲米娅，一袭王家礼服，宛如太阳般耀眼；艾莉西娅，着夜色与白昼般**的女仆装，面容冷峻却贴近亲昵；还有一人，是莉安娜自己——但那道“自己”的身影，却在诺兰目光扫过时，犹如背景之一般被掠过，没有停留。
莉安娜站在远处，忽觉脚步沉重。
——「嫉妒是灵魂的腐锈，它从里到外啃噬，使最美的心灵也能变得丑陋。」
昏暗的光辉洒落在脚边，莉安娜睁开眼的瞬间，已然身处在一片柔光中。周围如梦似幻，仿佛重回王城初见诺兰的那日，风轻，剑鸣，那个少年以银发红瞳的身影出现在宫廷广场，面对神殿的围捕，为她一剑挡下暗箭。
她眨了眨眼，却发现不是自己的自己。
不，是以前的自己，却穿着神殿剑卫的装束——她早已割断的长发，那套早已被她亲手烧毁、象征服从的圣银战甲。
“你还记得吗，莉安娜？”
声音是自己的，也是另一个自己的。
那幻影中的她，自神殿而来，栗色的长发飘扬，嘴角带笑，却眼含讥讽，
“五年前你从神殿逃离，渴望自由，也渴望……属于自己的归属。”
她一步步走近莉安娜，伸出手指点在她胸口：“可惜，那个位置……从来不属于你。”
莉安娜心口一颤，不由后退一步。
幻影轻轻一笑，四周场景变换。
那是他们旅途中的某一夜，篝火燃起，诺兰与尤菲米娅肩靠肩坐在火堆旁。那位王女笑得温柔，手中执书，嘴角浅浅一弯：「诺兰，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
「……记不起来了。」
“那太好了。”那时莉安娜就坐在不远的岩石上，假装擦拭长剑，却始终无法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如今，那夜重现，只是更加讽刺。
“你明明不是他们的过去，却妄图融入他们的未来。”
幻影的她低声呢喃，声音仿佛毒液滴入耳中，“你只是个后来者，一个多余的人。”
“住口。”莉安娜低声。
“你不服气。你觉得你也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存在，也陪他走过血夜与荒野。”幻影微笑，
“可那又如何？尤菲米娅是他第一世的血脉，是他第二世命中注定的王，而艾莉西娅是他的影侍，是他从小养大的妹妹、又如同女儿的存在...而你呢？你是谁？”
莉安娜咬牙：“我是——”
“你是局外人。”
幻影一掌拍在她心口，刹那间，身体仿佛崩裂。
她跌倒在幻境之中，四面八方传来熟悉又刺耳的声音。
“莉安娜姐姐，谢谢你让位。”
“诺兰大人果然更信任艾莉西娅呢。”
“王女大人果然是天命之人。”
“你……永远只是个剑姬，可以随时被替代的剑。”
那些声音如同针刺，扎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她抱住脑袋，发出几近崩溃的低吼。
“不，不是这样……我——不是多余的……”
“你在嫉妒。”幻影再度出现，面带微笑，“终于承认了吗？”
莉安娜抬起头，银眸中燃起火焰。
“是，我嫉妒。”她一字一句，咬得血都渗出口腔，“我嫉妒她们有他所有的过往，嫉妒他愿意为她们赴死，嫉妒他眼中从没像看她们一样看我。”
幻影笑容愈发明艳：“那就沉沦吧，沉入嫉妒之海，成为我——成为真正的你。”
她睁开眼，第一感觉是冷。不是身体上的寒冷，而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空虚感，如冰水灌入心脏，一寸寸冻结。
耳边传来低语，是细碎又缠绵的女声，在她的脑海深处盘旋：
——「嫉妒是一种承认自己卑微的情绪，是你不愿面对的真相。」
莉安娜皱眉，她本能地握住腰间的剑柄，但那熟悉的手感却不在。她低头一看——剑不见了，身上的铠甲也换成了神殿时穿着的白袍。那是她五年前叛逃之前的服饰。
眼前景象变化。
她站在神殿圣阶的尽头，台阶之上，白翼骑士团肃然列队，而眼底下的景象是王城的宫殿里的广场，她看到一名银发红瞳的少年。
诺兰。
不，是幻觉中的诺兰。
他穿着王国贵族的礼服，面容俊朗得几乎不真实，目光温柔，正牵着一位少女的手。
那是尤菲米娅，王女的正装熠熠生辉，神圣得如女神降临。
“谢谢你，诺兰，有你在，我才能撑下这整个王国。”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尤菲。”
他的声音柔和，宛若低吟的琴音，温柔地渗入莉安娜的耳膜，却如利刃般刺穿她的心。
她想开口说话，发现自己只能静静站在圣阶之上，无论怎么迈步，都无法向下一步。
——「你是局外人。」
那个女声再次低语，如毒蛇吐信。
——「你不属于他。你只是一个叛逃的剑姬，一个靠着战斗才能留在他身边的工具。」
“不是的……”莉安娜咬紧牙，试图否定那个声音。
可画面继续展开。
她看到艾莉西娅出现在诺兰的身后，撒娇着拉着他的袖口，柔声道：“主人，您不要一直陪王女大人啦，我准备了您喜欢的点心。”
诺兰回头轻笑：“是吗？艾莉亲手做的吗？那我一定要尝尝。”
那一刻，莉安娜的心猛地收缩。
她一直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细节。可是，为什么她记得那么清楚？
诺兰对尤菲米娅的目光中，有着无法忽视的温柔与责任；
对艾莉西娅，是带着养育之情的宠溺与信任；
而对她呢？
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舍命相救的伙伴……可从未有一瞬，她在他眼中看到那种独属于“特别之人”的光芒。
“你嫉妒她们。”那个声音低语着，“你恨自己的无力，你明明也陪他出生入死，可你永远只是旁观者。”
“你恨他，为什么不只看着你就好。”
莉安娜咬着唇，指甲陷入掌心，几乎要嵌进血肉中。
幻境继续扭曲，她看到了一幅幅画面：
诺兰倒在她面前，浑身是血，但叫的名字却是「尤菲米娅」...
诺兰笑着摸艾莉西娅的头，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而她呢？永远站在阴影中，永远是迟到一步的存在。
风如刀割，刺入心房。
“你只是个后来者。”幻境中那白翼女神女的虚影缓缓降临，却面容模糊，
“你不是他的过去，也不会是他的未来。”
莉安娜终于忍不住大吼出声：“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
声音在幻境中回荡，仿佛在嘲笑她的软弱。
她跪倒在冰冷的镜面地面上，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不想哭的。她是剑姬，是王城最锋利的剑，怎么能因为情感的波动而如此狼狈？
——但她确实嫉妒了。
嫉妒那个有资格站在诺兰身边、牵住他手的尤菲米娅。
嫉妒那个可以被他温柔守护、自由撒娇的艾莉西娅。
也嫉妒那段自己永远参与不了的过去，那些只有他们三人记得的回忆。
莉安娜闭上眼，泪水一滴滴滑落。
嫉妒是一把刀，杀人于无形，也能引诱人犯下罪过，也能折磨至死自己。
她听见那幻境中的女神笑了：“承认自己的嫉妒，是第一步……现在，我要问你——莉安娜，你愿意用她们的消失，来换取他眼中只属于你的温柔吗？”
莉安娜猛地抬头，望向那空中的神影。
“回答我。”
那女神的声音如同来自深渊的低语，柔和、诱人，却藏着无法逃脱的毒。
莉安娜怔怔地看着眼前缓缓出现的画面——
一座洁白的庭院，诺兰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阳光洒在他的银发上，仿佛神祇。他的双眼再没有投向他人，而是专注地凝视着她。
“莉安娜……你是我最深爱的人。”他温柔地唤她的名字，声音比梦境还甜，“你为什么躲着我？我一直都在等你。”
她的心动摇了。
如果，那真的是诺兰就好了……
如果，他真的能这样只看着她一个人……
——「你只要说一句“我愿意”，她们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痛不痒，如梦初醒。」
“够了……”莉安娜轻声呢喃，指尖颤抖。
“你说什么？”
“我说，够了！”她猛地站起身，咬牙仰望那幻境女神，“是，我嫉妒她们，是，不错。但我不后悔我拥有的感情！”
幻境女神笑意未减，但周围的空间却开始变换，庭院化为炽热的战场，火光冲天。她看到自己拼死战斗的画面，看到诺兰为她挡下苍焰尤金的致命一击，那一瞬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前面，血溅在她的脸上——
不是幻觉，是现实。
她的双眼逐渐清明：“他对我并不冷漠，他对我说过，是最重要的伙伴。只是……我要求太多了，以及心里这份无处安放的独占欲。”
幻境女神缓缓收起笑容：“可你仍然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是又如何？”莉安娜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我不再需要证明我在他心里的分量。只要我愿意，守在他身边，不管是朋友、同伴，还是——”
她顿住了，胸口隐隐作痛。
“还是爱人。”她低声说完，像是在承认对命运的反抗，“这就是我的答案。”
“你在说谎。”幻境神女忽然语气冰冷，“你渴望更多，渴望独占。”
“没错。”莉安娜坦然直视那对漆黑如夜的眼睛，“我嫉妒，也渴望他只看我一人……但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不会用她们的毁灭换来他的注意，也不会毁坏他，最重视的事物。”
她的声音如剑锋划破夜色，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然。
“真正的爱，不是只有独占欲，自私的情欲，充满嫉妒与怀疑，而是还有理解与陪伴。”
空气骤然寂静。
下一瞬，幻境崩裂，碎片四散。
那女神的身影开始褪色，她最后注视着莉安娜，眼中浮现复杂之意：“看来你跟我不一样，你无法成为我。”
她的声音缓缓消散，只留下一句低语：
——「人类……真是复杂又脆弱的生物，但有时……也可怕得叫人羡慕。」
她缓缓抬起头，双眼泛红，却愈发坚定。
“我不知道我在诺兰心中的位置是什么。可我知道，我愿意选择与他同行，不是为了什么报答，也不是为了地位。”
“我只是为了回应自己心中这份从萌芽不断生长的感情……不想被嫉妒愤怒自私独占欲逐渐腐蚀成怨恨...
我想保护好心中...这份纯粹的感情，守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作为一把剑，一道背影。”
幻境在这一刻如同被暴风撕裂，开始崩碎。
莉安娜手中幻现出自己的剑——那柄象征她身份的青焰长剑，燃烧着与嫉妒交织的情感之火。
“如果我真的希望他的未来有我——那我就用自己的剑，去为他劈开命运之路！”
风暴之中，她缓步踏上台阶，直视那王座之上的诺兰虚影。
“你是我选择的同伴，同伴不应该说是可被替代的存在！无论过去你与谁有过命运羁绊，未来我都会站在你身边——而你是作为莉安娜，不是其他任何人！”
幻象化为灰烬飘散，诺兰的虚影嘴角竟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温柔。
“莉安娜，你是我最重视的同伴。”他轻唤。
这一次，她没有再听错。
不是诱惑的幻象，也不是羞辱的错觉，而是回应——来自心灵的回应。
风停了。
世界重构。
下一瞬，她睁开眼，真正脱离幻境，回到了试炼塔第二层的中心圆环。
已回到那座巨大的螺旋试炼之塔的第二层入口。
诺兰、艾莉西娅、尤菲米娅尚未出现，似乎她是第一个脱离幻境的人。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捂住胸口，那跳动的心证明着她仍活着，也仍在挣扎。
至少，她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人性里的愤怒与嫉妒了。
她抬头望向螺旋塔的顶端，轻声道：
“诺兰……我不会再逃避了。”
而她内心残留的嫉妒之火，如今已化为保护这份纯爱的火焰。
莉安娜缓缓站起身，目光中不再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