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仆从们盘旋于城市的上空,怪鸟斯缇姆伐利亚默默地站在这间地下室内,等待着可能的最新消息。
在等待的些许间隙里,某只漆黑的怪鸟,想起了过往的一件小事。
……
……
虽然自诩怪鸟,但在物种层面上,斯缇姆伐利亚算不得是什么鸟。
她是龙族的亚种。不是那种被龙血污染的下位生物。
而是,最为纯天然的,有机会晋升成为更高级别存在的那一拨。
只不过,在被提坦教接纳以前。
没人知道,也没人告诉她这件事。
从前的她,生活在雪原以南的一片青郁森林当中——按人类的说法,约莫是“管束兽人的地方”。
那时候她常常会站在森林边缘的某棵杉树上,眺望着那些藩篱正在被拆除,高炉正在缓缓浮现在地平线上的城市。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景象:瘦弱的人类,用先进的工具,在历史上第一次征服了原本劫掠他们的敌人,将这些敌人变成了自己的奴隶。
怪鸟和这些人类很早就打过交道。
他们中的一些人似乎很喜欢将漂亮而工整的独栋房子修在森林边:那是一些打扮得五颜六色,身上的挂饰也五颜六色的人们。
隔三差五地,马车会拉着更多打扮得五颜六色的人们来到这些独栋房子这里,然后又把他们拉走,一起被拉来的,有很多动物的肉,还有更多五颜六色的食物。这些五颜六色的人们在五颜六色的房子里大声交谈。
从中照出的五颜六色的光,让住在森林边的,一身漆黑的怪鸟常常睡不着觉。
大概是这个缘故,这些五颜六色的人类们从不欢迎她。
每当想搞清楚这房子里都有什么,以至于能让这些五颜六色的家伙们来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怪鸟都会被那些人中的一两名,用一种名叫“来福”的,能打出硬石子的长棍,把她打得遍体鳞伤。
现在想起来,他们还很喜欢呵斥她——当然,这是在人类社会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才后知后觉咂摸出来的事情。
不过,在那些充满恶意的,五颜六色的家伙当中。
仍然有唯一的例外。
那是位一袭白裙的少女。
面容不记得了——怪鸟特别恨自己脑容量太小,可惜没办法。
不过,话虽如此,但时至今日闲下来,回想起这件事。
她仍然会发自内心地去想:那应该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吧?
因为,在某一次的遍体鳞伤之后,身中数枚“石子”躺在小河边,奄奄一息,默默思考着这碌碌无为一生的时候。
正是那个女孩,路过了她的旁边。
顺便将她带回了一幢漂亮的房子里。
她说着和那些龙族的大人物们不一样的语言,但怪鸟听得懂,因为怪鸟自己正是天天被这语言辱骂的。
女孩给怪鸟做好了包扎,还给她投喂了一点食物。“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当时的女孩微垂眼眸,用有些落寞的语气朝怪鸟温和道,“这里的人类都很坏。我也不过是被困在了这里,无法走脱而已。”
听她这么说,怪鸟有些意外,用还有些生涩的人类语问:“为什么这么说?”
话刚说出口,怪鸟就有些后悔了——她不该让这些人类知道她会说话的。
但没想到女孩只是短暂惊讶了一下,旋即疲惫地笑了笑:“他们把自己的欢愉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这句话是怪鸟靠硬记发音,到后来才搞清楚的意思。
“是这样的吗?”虽然当时没太听懂,但还是咕嘎了一声。
毕竟,故作听懂的应和,是那些人类会做的事。
女孩坐在桌前,看着躺在窗边的她,不由得扑哧一声,眯起眉眼:“你还真好玩。”
“好玩?”
“……我是说,让我觉得很新奇啦。”女孩很快又说了一大堆怪鸟听不懂的话,但怪鸟不敢问女孩在说什么,只能拼尽全力地在被托举起来的轻浮与虚幻心情里,将每一个词的每一个发音牢牢刻印在自己那容量并不大的大脑当中。
没办法,谁叫自己就是生来要挨枪子的命。
所剩下的,只有这种笨办法啦。
“……”
但尽管如此,她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能那时的她病了吧。
后来她知道,女孩大概是某位当官的家里的孩子,这时候和她的家人来到这里一起“度假”。
“说是度假啦……但是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他们要喊那么多人陪我来一起度假……”女孩托着腮,轻轻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在人类语言里头的。”
“……没有。”怪鸟有点想离开。
“没有?那我给你起一个吧。”
女孩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口中振振有词:“我感觉你不是普通的鸟……所以也不能给你起一个普通的名字……”
在安静的猩红色瞳眸里,女孩一边翻着手中的书,一边认真地拼着上面的词汇。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她再度看向怪鸟:“就叫你‘斯缇姆伐利亚’(Stymphalia)吧。”
怪鸟又咕嘎了一声。
“这是个不太好念的名字,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代号而已,不然我也没法称呼你呢……你看,你的喙也好,爪子也罢……都有着金属的光泽噢?”
“这正是神话当中的怪鸟所拥有的特征,”女孩合上书本,“但我想你应该也不是才对。”
“嗯,最好不要是哦?如果是的话,我可能要被卿影们抓去问话了。”
怪鸟听不太懂,但听出了对方不希望自己是某种东西的想法,所以猜测着摇了摇头。
女孩笑了。“我想你也不可能是的。”可她又变得有些疲倦了。
怪鸟只能稍稍将自己的小头往前拱了拱。
“……”
“欸,斯缇姆伐利亚,”女孩趴在桌前,手心摩挲着怪鸟的背,忽然低声道,“我其实有点害怕的。”
“我们家这次出来,说是度假吧?”
“但是临走之前,我想要找母亲拿我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的时候,母亲她却非常严厉地训了我一顿,说什么,‘父亲现在正是需要我们支持的时候,不要给他添乱’……这样的话。我是不太懂啦。”
“到了这里之后,白天不只是母亲,父亲的人影也见不到半个,等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又会带很多人……有打扮得很漂亮的,也有打扮得和寻常工人一样的,还有兽人……”
“我现在都还记得呢,就是早两天的事情:我问母亲,为什么说是度假,却要和这么多奇怪的人交往的时候,母亲先是一愣,然后突然变得很生气,却忍了又忍,抬起的手都快打到我啦。”
“当然也不只是母亲吧,家里的佣人们也很不安呢,我早两天还听到有几个佣人在说工资又发少了……唉,大人的世界好复杂啊。”
女孩收回手:“我不想活成大人的样子,斯缇姆伐利亚,但是我们都是要长大的。”说着,她看向一旁,沉默了几秒,还是努力地笑了出来。
“不过,”她说,“我应该也不会明天就变成大人才对。”
“所以在那之前,我想让你多来这里找我,可以吗?”
说着,她轻轻撅起小嘴,眼底的笑意泛起一丝水雾:
“拜托拜托,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就当是我一点小小的请求吧?我想有个朋友听我说话,可以吗?”
怪鸟对这些五颜六色的房子没什么感觉,但听到这位生活在五颜六色屋子里的,一袭洁白衣裙的女孩对自己提出如此要求的时候。
漆黑的怪鸟必须承认,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如果我不认得路怎么办?”怪鸟问。
女孩想了一下,抬眸看向桌前的窗户,而后轻声道:
“在别墅区这么多紧闭的窗户里,我的窗会一直为你开着。只要你看到开着的窗户,就知道我在这里了。”
那是她们的第一次碰面。
——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说起来,一生的幸福就像是银行里的一笔储蓄款吧?如果一次将其全部预支完,等到下次想要取用的时候,账户就要不复存在了。
而不复存在的,不只是女孩。
就像大多数没有意外会到来的意外那样,等到怪鸟第二次来到那幢,外表被烧成一片黑灰的房子时,那里已经被层层隔离带围起。
为了保险起见,她变成了人类的模样,还有意用了魔法修饰,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教养的那种女孩。
现场有很多被人类称为“士兵”的家伙,手中拿着能射出硬石子的来福。
隔着老远,怪鸟就被其中的一个人拦了下来。她学着人类的腔调,取得了对方的初步信任,这才状若无事般礼貌问道:“昨晚看到这儿起了大火,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士兵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忽然眯起眼:“小姐是住在附近吗?”
住在森林里应该也算附近,怪鸟点了点头。“是,”她扯了个谎,“我是来亲戚这边小住的,昨晚看起这么大的火,所以过来看看。”
对方左右看了一眼,确保没人注意这个方向,然后才面无表情回答道:“这房子的主人涉嫌与兽人串通,企图颠覆王国政府在此地的统治,被驻军消灭了。”
“消灭了?”怪鸟挑眉,“物理意义上的?”
“……正是如此。”
“那么这叛徒的家人呢?也不见了?”
“尸体都已经寻到了,”对方看了她一眼,“小姐,您在看什么方向?”
“二楼,”怪鸟下意识来答,“我在找一个开着窗的二楼房间。”她看向这幢房子的二楼。果然,窗户是开着的。
但那里已经没有人在等她了。
怪鸟只觉胸口一窒,刚想掉头离开,却见士兵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
“……您是‘斯缇姆伐利亚’?”
原来这士兵是女孩的哥哥,早年受父亲所托离开家中,换了身份加入军队。“您的事情我听她说了,”士兵勉强笑了一下,“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又在幻想。”
“不,”怪鸟沉默片刻,末了摇头,“我觉得在幻想的是我。”
他们站在被烧得什么都不剩的房前,彼此无言了片刻。“我先前去找她的时候,她跟我说,如果下一次没能亲眼见到您,就让我把这封信带给您,”过了半晌,士兵装若无事地从身侧取出一只粉色的信封,“我其实还挺高兴的。”他说。
“高兴?”
“像您这样的存在还能记得她,说明她还没彻底离开我们,”士兵平静道,“这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幸福了。”
“请您尽快离开吧,这儿很快就要打仗了。”
怪鸟接过信封,掂量着沉甸甸的手感,不知道是信纸的重量,还是名为思念的重量。
“我能多问一句吗,”她看着手中的信封,“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的。”
“自杀?”
“政府的走狗们想对她……”士兵沉默了几秒,“您应该懂的。但是她没让他们那么做,选择了自杀。我为她是我的妹妹而自豪。”
最后一句话出口,怪鸟忽然觉得面前的士兵有些生厌。“我知道了,谢谢。”她的语气冷了下去。
没察觉出她情绪变化的士兵露出一丝微笑:“那么,请允许我在再度见到她时,向她传达您的关心。”
那是个清清冷冷的早晨,第一缕阳光还没驱散晨雾,早已习惯的林间寒意忽然让人直打摆子,让走在其中的怪鸟感觉有些难以忍受。
转过身时,某种预兆骤然降临,胸口的堆积着的某种东西一下子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怔怔地望着被切碎的苍凉天空。
像是平时枕着的那棵杉树忽然被大风吹倒那样,心中的某处房子也被这杉树压倒,失去了重建的可能性。
而在被压倒之后,怪鸟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
先前朝她射击的,身穿五颜六色衣服的那些人类,与逼迫那个白裙女孩自杀的。
那些人类。
其实是同一批人。
他们被称作政府的走狗。
怪鸟终于发现,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在和她开玩笑一般。
她千辛万苦地在五颜六色的人类里发现了那个纯白的女孩,尝到了万千苦涩中的一丝甜味,却没想到这甚至不是一颗便宜的水果糖,而只是一片风中飘舞的糖纸。
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经随着名为时间的风飘走了。
……
……
此时此刻,地下室内。
再一次试着回想起那个女孩的怪鸟,还是失败了。
因为怪鸟发现,自己那可悲的脑容量里,只存了那个女孩的笑容。
可正是这样的笑容,却比某个活生生的人,更加彻底地刺痛了怪鸟,让她不由察觉到,胸口中的某种冲动,正像是极为炽烈的火焰,将心底烧成一片彻寒的荒原。
她只痛恨,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没能第一时间赶到。
如果早一点察觉到森林外的异动,早一点赶往现场。
甚至于说,早一点变得更强,早一点拥有自如飞翔的能力,是不是就能……
是不是就能……?
“……”
漆黑的怪鸟怪叫一声,栽倒在地。
“令使……王女,”斯缇姆伐利亚在阴影里蜷缩成一团,颤抖着,发出不成字句的破碎声音,“咕……嘎……就算是神明也……都给我……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