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内院留落昨夜新雪,尚未得清扫。

白墙角落的篱笆中,花儿倒是绽了芽,点缀白絮,长势喜人。

院中摆着桌案,案上铺着素宣,素宣纸上压着砚台,砚台中水墨暗浮。

荀依端坐蒲团,静诵道经,手中提笔,笔锋游走墨痕。

“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

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隐约透着墨香。

她一句写完,正待沾墨,柔荑又在半空停住,蓦然抬首看向了云庄的方向。

“逆乱道?”

荀依隔着墙院,似乎遥望到云庄之内的场景,眉梢轻蹙。

她搁笔拿剑,起来身子,而后正要跨步过去,可却在迈出脚步前陡然停住。

荀依站在原地,静立片晌,忽转身走向外院。

家中素来少客,清静惯了。

然而此时外院中央,却不知何时起,站了位不请自来的老者。

他面容苍老,布满褶皱,发须花白,身形佝偻,背后披着蓑笠,宛若田地里的老农一般饱经风霜,却又随处可见,普普通通。

老者眼见荀依提着剑出来,却好似没有问声之意,便点了点头,径自开口:

“老朽今年岁过双甲,自幼生于富贵之家,家中幼子,也算吃穿不愁。”

“十岁那年,我被街边卖艺的武师吸引,便央求父母想去学武,后被送入武馆之中,认了个四窍境的师傅,做记名弟子。”

“师傅领我入门,百日蓄气阶段,常常都是药浴洗身,可我天资愚钝,蓄气三年依然摸不到开窍的门槛,只能学些拳脚招式,一时不免沮丧。”

“好在十四岁那年,师傅替我准备了一颗养气丹,服下后过些时日,总算气生肝木,打开了肝木大窍。”

“自此,算是真正入了武道修途。”

老人开口并非寒暄,反倒是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眼见荀依没有着急动手,他便来到外院石椅边,抬手扫去椅面积雪,怡然入座,摇头笑笑:

“老朽多年不履江湖,但亦是听过荀女侠的风闻。”

“似荀女侠你等这般天纵之才,十几岁就已是八窍齐开,开始感悟天地打磨内景,估摸着是难以体会我等愚钝者修行之艰。”

老者感慨一声,故事不曾停下。

“开窍之后,师傅见我肯学、好学,便收了我做入室弟子。犹记当日奉茶之后,心中欢喜,竟是一夜不曾入眠。”

“世间万物,难在从无到有,武道修途亦然如此。”

“肝木大窍一开,至我十八岁时,肝木充济心火,便算开了两窍。”

“随后厚积薄发,武道之路畅通无阻。”

“三十有四凝练出内腑五窍,四十有二终至八窍圆满。放眼江湖,也能是个人物了。”

“最让我自得的是,八窍后,我与名门大派出来的人榜高手做过一场,打了个平手。”

“嘿,尽管对方那时是人榜最末,才开五窍,却依然让我欢喜了好久。”

老者略有浑浊的双眸中露出了追忆之色,似乎是在回味曾经那意气风发的时刻。

他轻轻叹道:

“八窍之后,我修为早已超过师傅。但对老师傅,我视他如父,一刻也不曾有所怠慢。”

“老朽年轻时也好,现在了也罢,都是认一个‘理’字。”

“心知我之成就,皆来于他当年赠的那颗养气丹,若无老师傅栽培,安有我那时风光?”

“老师傅嘴上不说,知我孝顺,也将我当做亲儿看待。”

“如今老来,现在想想,还是仍觉得年轻时一切都好,心中怅然不已。”

老者深深叹息,末了,又继续道:

“老朽一生痴迷武道,不曾婚娶。待到家中二老逝世后,便把分得的家产一齐赠于兄长,自己则专心练武,伺候师傅身前。”

“但武道之路漫漫坎坷,少有人能做到一帆风顺。”

“我在开窍境中走到了尽头,苦于无有内景功法,发现再是如何感应外界天地,也始终无法构筑内景。”

“时间一久,昔日始终无法开窍的无力感,便再次涌上心头,整日阴郁难言。”

“师傅那时是古稀之年,见我气馁,多是看在眼中疼在心底。他舍去面皮,四处托欠人情,花费心力替我说了一桩婚事。”

“女方是当地大派掌门幼女,要我入赘,做个上门女婿,可传我内景功法。”

“我应师傅要求,见过那女子。”

“论样貌比不得荀女侠你,但也不丑。她谈吐温婉性子柔和,知书达理,可谓贤妻良母。女方同样中意于我,只待我点头,便愿结亲。”

“可我那时正是壮年,心气高,自觉也是非比常人。想想男儿在世,哪里愿得随女人去姓?便放不下面子,拂了师傅好意。”

“老师傅听完我的想法,知我这人执拗,最终也没有多劝,只是深深叹气,两三月后,便撒手人寰。”

“师傅膝下无有子女,一切后事由我料理。”

“待到安葬师傅过后,我立足墓前,回想师傅面容,初时不是滋味,怔怔有些恍惚。越站越久,渐渐便感茫然无措,心中空落,不知是后悔还是其他。”

“后回去家中后,修养好一段时间才缓回来神,继续开始了武道修行。”

“但苦于没有功法,境界始终还是在八窍徘徊。我自然不愿就此止步,便决定行走江湖,追求那说书故事里虚无缥缈的机缘。”

似是记起当初的无奈,老者话里尽是唏嘘。

“可机缘又岂是那般好寻?”

“江湖闯荡,一晃又是几年,机缘终寻不得,却不知不觉靠一双拳头,打出了点小名号,有不少门派都邀我做个客卿,可传授内景功法。”

“我常有心动,却总是拒绝。”

老者摘下背后斗笠,放在桌上,自从心气老了,话便多了。

“老朽年轻时一根筋,年岁越长,脑筋越硬,不知变通。”

“更是犹记得师傅临终前的对散修处境艰难、宗门世家垄断功法的不甘与慨然,便始终不愿向高门大派低头。”

“于是浑浑噩噩行走江湖,只觉一辈就如此得过且过。不想后来,结识了吴忠。”

话到此处,老者心中滋味难言,又是长长一叹。

“昔日,吴忠不知哪里惹了仇家,引来消灾阁的刺客登门。我路见不平,挺身相助,好悬才与他脱得性命。”

“后与他一见如故,几番经历后,便斩鸡头烧黄纸,做了结义兄弟,发誓手足不相残。”

“我二人江湖厮混,都是八窍修为,渐渐也有了个‘无有双雄’的诨号,快意恩仇,好不畅快。”

老者说到这里,荀依已经明了他的身份。

现地榜第二,“神拳开山”木有。

她默然听着,也不出声。

木有则继续讲道:

“一日,我二人在西北瀚漠闯荡,追寻前朝密藏,一番波折后,无意间找到一处洞天秘境。”

洞天秘境?

荀依并不陌生这个词汇。

此方天地,在上古至中古年间,一直都有神仙大能行走现世。

部分大能会从现世中截取部分天地碎片,将碎片加以蕴养,最后衍化成另一处“小现世”,也称秘境或洞天,通常是供门派或世族生息。

现如今的洞天秘境的形成,部分是因此缘故。

另一部分则是古时大能交手,余波打碎天地,便有碎片流落他处,又在机缘巧合自行衍化而成。

不论哪种,洞天秘境都是并不多见。

荀依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继续听他说道:

“我与吴忠本以为是与前朝有关的宝贝,怀着好奇进去探索。”

“却不想入了洞天后,初时一阵虚空幽暗,待到眼前明朗,恍然发觉身处闹市,周遭车水马龙,行人往来,皆穿着上古时代的衣裳,竟仿若回到了上古之时。”

“在懵然过后,欣喜涌上心头,吴忠与我皆明白,只怕是遇到了大机缘!”

“我二人怀着惴惴不安与兴奋,一阵探索之后,发觉洞天内一切如似某种留影,只是如同天地规律一般生硬运行,无论如何干涉,都不见变化。”

“直到我们去到疑似洞天中枢之处,犹记得那是两座撑起天地的神山。”

“一山是太行,一山名王屋。”

“山体千仞绝壁,畏途巉岩,高有百万仞,方不知几千万里,巍峨擎天,威仪深厚,盛是壮阔。”

“正当我二人愣神之间,突见一凡人老翁从山中走来,与我二人说道:

惩神山之塞,出入之迂也,吾与汝等毕力平险,指通山外,达于彼岸,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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