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被金属隔离带拉开的楼胚群遥遥在望,夕阳洒在白砂石铺就的土壤之上,掩埋了它过去的痕迹。
白芷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至少,她肯定不会是去找珂莱尔的,大小姐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建筑工地,更别说这里还是承包的。
要不就当作是出门散步,散步这个理由能有效的欺骗所有企图调查她目的的人,甚至欺骗自己。
在山坡的尽头,是一排木质围栏。白芷朝着那走,把手扶在上方。
傍晚的山岗风又急又厉,她的头发和长裙朝着一边倒去,衣衫紧紧贴在身体上。
她蹲下身,看向脚下的地面,一面杂草丛生,另一面却枯槁衰竭。
白芷将掌心抚摸在地皮之上,她嗅到了某种类似皂角气味的芳香。旋即,那种感觉宛如逸散的气体,转瞬即逝。
“这儿很漂亮,是吧......”
略带苍老的声音从白芷身后传来,她稍稍转头,在她的视线下方便出现了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妪。
“嗯。”
白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还没搭话,又见老妪说道:
“这边视野开阔,是难得一见的观景台。但如今的确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我还记得是五年前,还是十年前......那个时候的四宫多美啊......”
老妪蜡黄色的手指细长又干瘪,她眯着眼睛,把手指像是钢笔一样,轻轻戳着那片被钢筋和水泥肌肉咬合铸成的怪物集群。
就好像,她眯起眼睛,看见的才是真相一般。
“小姑娘,你也是来看她的吗?但现在的珂丽,早就变咯......”
“您这是想说什么。”
这句话让白芷耳朵竖了起来,眼神也凌厉了不少。
“我对城市改建这种东西没什么看法,如果您是来发泄不满的,那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白芷略带防守姿态的模样引得老妪哈哈大笑起来。她弓着腰,捂着肚子,像是贴在地面上一般。
“小姑娘你不必多虑。你觉得我老人家像是那种房子被拆迁,带着一肚子委屈跑来找你这个小姑娘抱怨的人吗?”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到最后白芷也面露尴尬。
“您不用多想。我只是来散步的。”
“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老妪把手背在身后,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背向而行。“看到你小姑娘,总有种熟悉的感觉。我当你是来怀念四宫的故友,多说了些废话。也权当是我老人家嘴碎。年龄大,藏不住心事咯。”
她本就矮小的身影拉成一条细细长长的黑线,步伐轻快。
“您原来就住在这里吗?”
眼看着老妪走远,白芷不知为何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以前倒也不住在这里。”
老妪回答。
“我孙女小彩以前住过这里。”
她补充道。
......
白芷打算回家。但在回家之前,她找了一家就近的拉面馆坐下。
那个时候,白芷也看见了雪见的留言。她客气的告诉雪见自己就打算回家了。过了一小会儿,line那边雪见回复了一个笑脸表情。
放下手机,白芷忽然察觉到拉面馆店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环顾四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店里的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
她也稍微留意了一下自己外在的形象,和平常的少女应该没有什么区别。
最后,她总算开始认真的观察这家拉面店,这家拉面店空间紧凑,几张方桌因为油腻而显得有些光滑。每张桌子上悬着一架闪着黄光的老式吊灯,地面并不平整,反而带着些坑洼。
白芷的怯懦直到她看见放在邻桌的白色安全帽,才稍微消退了些。
那一桌的食客看起来像是附近工地工作的管理人员,如果是和珂丽集团有关,她就不那么担心了。
“冒昧问一下......”
白芷不开口不要紧,她这一发话,隔壁餐桌上那个持有白色安全帽的朴素男人立刻站了起来。随着他带头起立,临近四桌的食客紧随其后也齐刷刷站了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
白芷有些晕头转向,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本身就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现在又闹这么一出,白芷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犯天条了。
“小姐请说!有什么指教!”
朴素男人表情肃穆,后背挺得笔直,白芷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理解现状。
“你们......是珂丽的人?”
怎么自从遇上那位大小姐以后,就总是倒霉。
“小姐你不认识我们?”
男人也没想到白芷憋了半天,居然会问这种话。那些工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了起来。白芷这才发觉,她似乎是被这些工人认作成了那位恼人的大小姐。
想到这里,她又感到心里面堵了些什么,很不舒服。
男人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而改成了一副温和的面孔,他礼貌的伸出手,简单和白芷握了一下便松开。这般态度的转变让白芷放松了些,也没那么紧张了。
“方才见到小姐您和董事长谈话,然后又见到您在工地附近视察,大家都怕怠慢了。我是这边的总监理,有什么建议都可以放心和我说。”
白芷这才意识到刚才展望台边和她搭话的那位身材矮小的老妪,居然是珂丽家族的老夫人。
而她因为某种好奇心在周边的围观,还被当成了是视察。
一想到这里,白芷就脸皮涨红。
“那恐怕是误会了。我只是偶尔路过,给你造成麻烦了,抱歉。”
她慌忙在拉面店结了帐,推开那扇有点年头的推拉门,跑了出去。
把后背倚靠在拉面馆的墙面上,白芷胸脯大幅度起伏着,她不断呼吸,不断调整渐渐平复的心跳,最后叹了口气。
珂莱尔,那位大小姐真的很厉害。
越是对她的认识不断加深,白芷越是意识到这一点。她和她确确实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所谓的女仆身份,又好像上位者的一场玩闹。或许是突然珂莱尔看中了白芷,或许是单纯的生活太过清闲,咖啡厅的偶遇仅仅只是临时起意。在白芷表现出来不服从甚至是抗拒的情绪以后,就失去了属于一个合格玩具的价值。
但为什么......相处时候要笑得那么开心呢......
离开时的眼神,又为什么那么落寞呢......
白芷抓住头发,把头埋低。
她恨透了背后的这面破墙,一点也不隔音。
就连那些工人的大声谈话,都没办法掩盖。
“监理,就连我都知道,董事长的孙女不是早就去世了吗。那为什么要让底下那些工友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尊敬?”
“额......外孙女?”
“就你会瞎掰掰,外孙女和珂丽家族能沾上边?”
朴素男人的声音盖过了嘈杂。
“就当是尊敬董事长了。她老人家年龄大,看见和星彩大小姐年龄相仿的女孩开心,把她当成是大小姐来对待,也是个寄托。”
白芷突然尖叫着跑了出去,工人的言辞变成了一把把匕首,无数刺耳的声音从她的耳膜插了进去。
白芷什么都不想听见,也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了。
只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她依然还在反抗,不断质问一个又一个问题。
被珂莱尔缠上,她也不是自愿的。
她不应该只是个替代品,无论是作为大小姐的女仆,还是那个老妪或者说工人们自以为是的精神寄托。
她不该,在这个世界上一点也不重要......
否则的话,这么长时间的努力,这么长时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白芷忘了。
在纯黑的夜晚,她迷失了道路,眼前一片漆黑,今夜没有月亮,所有的光芒全都被绝对的黑暗吞没。
白芷忘了自己的目的,也忘了自己来时的路,她走在建筑工地旁的废墟,踩在一颗颗坚硬的砂石路上,没有风,没有草,只有脚底和膝盖处传来的疼痛,告诉她还走着,走着。
终于变得疲惫的她,开始恐惧黑暗。那不顾一切的奔跑是鲁莽的,没有被坎坷不平的路面绊倒,没有撞到残留的建筑垃圾,已经幸运其极。
她放慢了脚步,摸索着,不断穿行。
也许是走了太久,也许是夜晚的时间格外漫长,在深黑的寂静里,白芷停住了。
她似乎看见一团磷光从脚底爬升而起,旋即又化作虚无。
流动着,漂浮着,围绕着。
它很温暖,它让白芷被吸引,专注而忘情的把视线投了过去。
下一刻。那份感触烟消云散。
白芷用力捂住眼睛,用她所能想到最难听的词汇抱怨着那一束贯穿脑门的刺眼白光。
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不由得想起珂莱尔第一次闯进家里时,强横的把她从床上拉起,要求她服侍大小姐,要她彻夜纵情嗨歌的那个夜晚。
等她视野清晰,终于是看清楚了光芒的来源。
果然是灯。
是建筑工地最高处的高塔,此刻安置在其上的高压钠灯正撒下银白的星辉。除了那儿,周边阴暗的角落,也陆陆续续点亮了,灰白色的建筑群开始了属于它们的呼吸。
移动照明灯塔和探照灯交替扫过,把整个空旷的工地周围打得宛如白昼,没有一处角落能够藏匿阴影,也照亮了白芷前方的路。
我还得谢谢您......
白芷吐了一口气。
这下回家的路,总算是能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