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领着季白,走向那风雪中矗立的庞然剪影。

那是一座教堂,位于镇子的中央地带,石砌的结构饱经风霜,墙体碎裂,露出底下的灰石,歪斜的钟楼刺破天幕。

周慧在一扇巨大铁门前停步,呵出一口白气。

“这地方曾经是信徒们祈祷的地方,后来教士都走光了,前来祈祷的,相信爱神的信徒要么离开,要么在这几年魔物入境中遭遇意外。”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又无奈的笑意。

“这里寂静后,我们院长就把这些无家可归的小家伙们收留在此。”

周慧用力,沉重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敞开。

“这镇子,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孤儿。”

“魔物过境,留下的可不只是爪印。”

周慧示意季白跟上,踏过门内未被踩实的积雪,走向教堂主体建筑,靴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越是靠近那厚重的木制正门,一股微弱的旋律便穿透墙壁,与风雪的呼啸纠缠。

是钢琴声,几个零落的音符,断续起伏。

紧接着,细弱却纯粹的童声汇入其中,像是在吟唱,歌词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易碎的虔诚。

周慧在门前顿住脚步,手悬在门把上方。

“院长她守着旧习,每周此时,雷打不动的祷告时间。”

她朝季白点了点头。

“进去吧,你也可以去听听。或许……能让心静一静。”

“我很快回来。”

周慧轻轻耸了耸肩,带着歉意。

随着一声轻响,周慧拉开门扉,仅容季白侧身而入,随即又悄无声息地将门合拢,独留季白站在门内。

扑面而来的是冰冷石头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料味。

季白脚步微顿,不由地伫立原地。

他的视线,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锁定在那座静默矗立的六翼天使像。

冰冷,肃穆,带着俯瞰众生悲悯。

【毁了它!】

一道阴冷、充满恶毒蛊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大脑中响起。

刹那间,季白猛地一惊。

他骇然抬头,视线中,那天使雕像原本低垂悲悯双眼,仿佛活了过来,骤然抬起,冰冷空洞目光直勾勾刺向季白!

石质面孔上,似乎还勾起一丝诡异莫测弧度。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喂!发什么呆呢?祷告结束了。”

肩膀忽地被人轻轻一拍。

季白浑身一颤,猛地回神,仿佛从冰冷噩梦中惊醒。

她急促喘息着,再次望向那座天使像。

石像依旧是石像,双眼低垂,姿态悲悯,俯瞰着空旷大厅。

方才那一瞥,难道……只是自己精神恍惚下错觉?

“你刚才怎么了?脸色有点不太好。”

周慧清脆嗓音中带着一丝关切。

钢琴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余音袅袅,消散在冰冷空气里。

那位带领孩童们祈祷的修士,已经悄无声息地领着孩子们离开了大厅。

偌大教堂空间,此刻只剩下季白与周慧两人,以及那座带来不祥预感的天使像。

“没什么。”

季白定了定神,声音略显干涩。

“只是看着这座石像,有些入神。”

他目光再次投向天使像,试图寻找方才那诡异感觉的根源。

周慧顺着他视线望去,脸上露出几分虔诚。

“那位,便是我们祈祷对象,爱神在凡间的一个分身投影。”

她缓步走到石像近前,仰望着那张被工匠雕刻得近乎完美,却又透着非人冰冷面容。

周慧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闭上双眸,嘴唇微动,低声默念了几句祷文,神态庄重而认真。

片刻后,她才缓缓睁开眼,转过身来。

“相传,这个世界最初由七位至高神明共同塑造。祂们偶尔会将目光投向我们这片凡尘大地。”

周慧轻声解释,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季白反应。

“那些极其幸运,被神明目光所垂青之人,便有机会承接神明部分力量。爱神,就是七位神明中执掌治愈权柄的那位。”

“据说,受到爱神注视的幸运儿,能够获得治愈世间一切伤痛与疾病的非凡能力。”

周慧说完,安静地看着季白,似乎在期待她会追问更多关于爱神传说或事迹。

然而,季白接下来的问题,却完全偏离了周慧预想轨道,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迫切。

“要怎么做……”

季白声音低沉,眼神深邃,紧盯着天使像。

“才能得到祂注视?”

周慧闻言一怔,随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个问题以前也不是没人问过。但说实话,别说我们陆远镇了,就是整个靠近邪魔森林边缘的人类聚居地,似乎都没有出现过真正被神明注视先例。”

“神,是变化无常的,我们猜不透。”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我跟院长已经打好招呼,先帮你解决住宿的问题。”

两人转身离开大厅,踏入了教士生活区。

廊道狭窄。

季白能清晰看见墙皮剥落后露出的灰暗砖石,寒风从墙壁与窗框的缝隙间呼啸灌入,带着一种刺骨的湿冷。

脚下的木板随着两人的走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回荡在走廊里。

“小慧姐姐,饭快好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穿着明显宽大、由成人旧衣拼凑缝改而成的厚实冬衣的孩子,像几只小麻雀般从旁边一扇半掩的房门里冲了出来,脸上冻得微红,眼睛却亮晶晶。

“知道了,等我安顿好这位姐姐就过去。”

“我们还要去叫小满姐姐!”

“嗯,快去吧,路上慢点,别摔着。”

周慧叮嘱一句。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应着,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

“这里……真是热闹。”

季白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说道。

这句无心的感叹却让周慧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她侧过脸,无奈地说道:“是啊,热闹是热闹……可这么多张嘴,孤儿院的账早就红得不能看了。要不是镇子里还肯时常接济些,恐怕这里早就撑不下去了。”

她们来到二楼,周慧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眼前的宿舍狭小得令人窒息。

冰冷的白漆墙壁斑驳陆离,陈旧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微微颤动。

不大的空间硬是塞进了三张简陋的木板床,床与床之间仅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磨损严重的办公木桌,上面堆满了纸张和杂物。

“晚上你就睡我的床。”

周慧指了指靠里的一张床铺,被褥虽然干净,但明显单薄。

“我睡觉时把桌上这些东西挪到地上,躺在桌子上也能凑合一晚。”

“没有……别的空房间吗?”

季白眉头微蹙,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适。

她只是想找个容身之所,并非要夺走别人本就局促的休息空间。这种被特殊对待的感觉,让她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麻烦。

“没有啦。”

周慧摊摊手,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

“要是有空房间,我也不用和小满、小月她们三个人挤在这一间屋子里了。”

看到季白一脸的犹豫,周慧走上前,温热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好啦,别多想。我们这里年纪大些的女孩子本就不多,难得来一个看着跟我差不多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季白的顾虑。

“先别想这些了,肚子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我再帮你找些洗漱用品。”

周慧不由分说,轻轻拉起季白冰凉的手腕,带着她朝楼下走去。

靠近楼梯口时,旁边房间的门猛地被撞开,一个矮小的身影炮弹似的冲了出来。

季白猝不及防,只觉得大腿外侧被重重撞了一下,力道还不小。

“哎哟!”

男孩吃痛地叫了一声,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小勇!”周慧惊呼一声,连忙松开季白,蹲下身查看,“怎么跑这么急?脸上怎么回事?”

男孩抬起头,一张圆嘟嘟的小脸蛋此刻像个调色盘,被涂抹得花花绿绿,满是湿冷的泥巴,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面还包着委屈的泪水。

周慧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脸颊,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泥巴混着泪水,在手帕下化开。

“呜……我跟他们打赌输了就被抹泥巴。”男孩抽噎着,声音带着哭腔,“我输了好多次……他们还要抹,我就跑出来了……”

“这样啊。”

周慧擦干净他的小脸,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面容,她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温柔。“下次可不许再打赌了,知道吗?赌博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小慧姐姐。”男孩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

“好了,脸干净了,快去找你的小伙伴们吧,告诉他们不许再欺负你了。”

周慧摸了摸他的头。

男孩用力点头,爬起来,又飞快地跑回了刚才冲出来的屋子。

经过这个短暂的小插曲,两人终于来到了一楼的用餐处。

这里显然是由某个较大的房间改造而成,空间相对宽敞些,但依旧简陋。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足有四米长的巨大木桌,桌面上刻满了岁月的划痕,两侧是同样陈旧的长条木凳,看样子足以容纳十几人同时用餐。

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篮子颜色微黄、质地粗糙的面包,旁边是一大锅冒着热气的白粥,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散发着寡淡的米香。

她们刚到没一会儿,先前在教堂里见到的那些人便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

季白默默数着,除了周慧,还有四个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大约十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以及一位身穿朴素修女服的年长妇人。

孩子们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着话。其他的人则帮着分发面包和盛粥。

季白被周慧拉着,两人挨着挤在了一条长凳上,凳子冰凉坚硬。

坐在长桌主位的那位年长妇人,目光温和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直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她才用一种带着慈祥韵味的声音开口:

“孩子们,用餐前,让我们再次向仁慈的爱神献上感恩的祷告,感谢祂赐予我们食物,庇佑我们平安。”

她的目光转向季白,眼神中带着些许怜悯。

“可怜的孩子,欢迎你来到这里。如果你因这场灾难而感到迷茫无助,不妨像我们一样,向爱神倾诉你的心声。或许,祂会垂下目光,给予你回应与慰藉。”

周围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熟练地双手合十,低头闭目。

季白犹豫了一瞬,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合起双手,微微垂下眼帘。

耳边响起一片低微却虔诚的祷告声,像是细密的雨丝,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爱神爱着一切,爱神容纳一切……”

“爱神似母,海纳百川,温柔滋养……”

“爱神怜悯众人,治疗苦于灾难的芸芸众生……”

“世界的善因爱神而起,爱神……”

祷告词轻柔而重复,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季白听着,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仿佛被这绵长的祷告声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微澜。

然而——

【虚伪!】

冰冷、尖锐、充满了嘲弄意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再次季白的大脑中响起。

季白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众人依旧低头闭目,沉浸在祷告之中,神情肃穆。

长桌上,几支充当照明的烛台,不知何时火焰变得微弱了许多,跳跃的烛光将人们虔诚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晃动。

看来,这场祷告已经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

“那么,”主座上的院长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平和地打破了寂静,“感恩神明的我们,可以开始用餐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这场简单却充满仪式感的饭局,正式开始。

孩子们立刻活跃起来,伸手去拿面包,空气中只剩下咀嚼声和偶尔的低语。

只有季白,还停留在刚才那声突兀的【虚伪】所带来的冲击中,指尖微微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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