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端木璇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老式门锁锈迹斑斑,她掰弯的发卡在掌心里泛着冷光,“奇怪,之前用发卡明明可以打开的……”
我用力拧动门把手,铁质部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窗外暮色四合,远处图书馆的轮廓正在融化在靛蓝的天幕里。
“别白费力气了。”
端木璇忽然轻笑一声,裙摆扫过我的小腿。她抱膝坐在讲台上,月光正从她背后的窗户漫进来,把瓷砖地面染成银白色,“这间旧教室的窗户早就被校方用铁栅栏封住了,只能打开透透风了。”
我望着她晃动的白色帆布鞋,鞋面的小猫图案忽明忽暗。
“保安十点巡查。”
我靠着门慢慢坐下,大理石门框的凉意渗进衬衫,“只能等等了。”
“梁安。”
她忽然打断我,声音轻得像窗外的梧桐絮,“去年寒假在温泉乡遇到雪崩那次,你说心跳得厉害是因为受伤了。”
月光爬上她的侧脸,我看见她喉间细细的银链在发光:“是真的吗?”
蝉鸣不知何时停了。
远处传来模糊的救护车鸣笛,红光透过窗户在天花板上流转。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在我手背上,温度比大理石板还要凉。
“当时你告诉我千万不要睡着了。”
我盯着地砖裂缝里蜷缩的飞蛾尸体,她的发梢扫过我下巴,像小时候外婆家后院的蒲公英,想到我和她那次遇难的经历,喉咙里突然泛起铁锈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真题卷边角的褶皱,“后来,你为了让我保持清醒,喂我吃了二十块巧克力。”
她的呼吸突然靠近,雪松香混着某种花果调的香水将我层层包裹。
我想起大二平安夜飘雪的教学楼天台,她也是这样突然凑近,说要帮我摘掉睫毛上的雪粒。
“梁安你看。”
她突然指向窗外。我转头瞬间,温热的触感落在耳垂。夜空炸开绚丽的蓝紫色,实验楼顶层的霓虹灯牌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映得她眼底泛起粼粼波光。
腕表指针在十点三十分彻底停摆,端木璇的帆布鞋还在轻轻叩着讲台边缘。
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远处篮球场最后一声拍球响被夜色吞噬,连蝉都倦得收了声。
“有人吗?”
指节叩击铁门的声音在走廊回荡,惊起窗外掠过的夜鹭。
掌心传来钝痛,我才发现门板锈蚀处凝着暗红血渍。端木璇忽然轻哼一声,月光从她滑落的发丝间漏下来,在锁骨凹陷处聚成小小的银潭。
保安大叔并没有在十点钟准时查楼,我只能寄希望于凌晨一两点钟的安全巡查。这间教室所处的楼层较高,即使朝外面呼喊也无法让下面的人听见,现在保存力气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签字笔从书桌滚落的声响惊碎了月光,我望着端木璇随呼吸起伏的发梢,突然听见记忆深处钢琴坠地的轰鸣。那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七个黄昏,我攥着晒化的巧克力与娇艳的花束站在“那个人”的家楼下,看见搬家公司的货车正碾过她们家窗前垂落的紫藤花。
“小伙子让让。”
工人扛着蒙尘的三角钢琴经过时,琴盖缝隙漏出半页泛黄的琴谱。
我弯腰去捡的瞬间,血珠从指尖滴在德彪西的《月光》曲谱上,把五线谱染成蜿蜒的河。暮色中有人踩碎了窗台遗留的珐琅发卡,蓝釉碎片扎进掌心时,我才发现整栋楼都浸在搬空的回声里。
此刻端木璇的鞋尖撞在讲台边缘,清响与记忆里发卡碎裂的声音完美重叠。
我蜷起左手食指,那道月牙形疤痕正在黑暗里发烫,正是当年在那个人像废墟一样的家里翻找时,被生锈的琴弦割破的伤口。
“梁安,不…不许抢我的糖醋排骨。”
端木璇的梦呓惊散往事,她额角细汗沾湿我肩线,让我想起最后一次见“那个人”时,对方濡湿的鬓发,高二文艺汇演的暴雨夜,“那个人”坐在琴凳上弹肖邦的《离别》,雨水从舞台顶棚漏下来,在对方雪白后颈汇成银色溪流。
我抱着被雨淋透的花束躲在幕布后,看着她的马尾辫渐渐散开,像一匹黑绸沉入月光。
夜风突然灌进来,掀开端木璇压在臂弯的真题卷。
纸页纷飞中,我感觉某段回忆正从脑海深处浮起。
空荡的琴房,地板上留着支脚压出的凹痕,像三个等待填写的休止符。
那天我在积灰的窗台写下她的名字,发现灰尘下藏着她用修正液画的蒲公英,绒毛部分是用琴弦刮出的细痕。
“如今的她身在何处呢?”
“那个人”的名字在我的舌尖滚了滚。
高考放榜那天,我跑遍全市琴行寻找那架流散的施坦威,琴行老板指着内壁刻着的“S.T”缩写的钢琴照片说:“你说这台啊,上周刚被省艺术学院的教授买走。”
我追到大学城时,只看见黄昏中紧闭的琴房窗户,暮色把玻璃涂成浑浊的蜂蜜色。
端木璇忽然瑟缩,她手腕的银链滑进我袖口。
链坠的凉意让我想起那架钢琴的黑键,“那个人”总说它们像排列整齐的墓碑。去年深秋我在二手市场见到相似的银链,卖家说这是从某位钢琴少女那里底价收来的。
我抱着琴谱在夜市找到打烊,希望能寻到“那个人”的笔记或是课本。直到一位大爷告诉我,“那个人”的笔记很抢手,早就被艺术学院的学生全部买走了。
月光突然暗下来,我数着端木璇的睫毛等待阵痛过去。这些年我收集了二十三片枫叶标本,每片都像“那个人”后颈的胎记。最像的那片藏在我和她的合照背面,叶脉里还沾着从她家地板上刮下的松香碎屑。有次我在解剖室对照人体图谱,发现那片枫叶的裂痕走向,竟与掌纹最乱的区域完全吻合。
“冷......”
端木璇无意识地将额头贴上我锁骨,这个动作撕开了结痂的伤口。
此刻月光偏移十五度,照亮端木璇后颈光洁的皮肤。
我伸手虚抚那片空白,指尖悬在离她两公分的空气里颤抖。
去年今日我在那个人的旧居的瓦砾堆里挖出半本日记,雨水泡胀的纸页上,那个人抄的最后一首诗是:“我的孤独是血肉筑成的琴房,每个音符都在墙里生根——Su.T&Liang.A”
远处传来晨扫的竹帚声,我望着端木璇随晨曦转淡的轮廓,突然看清她与记忆的残忍差异。苏棠的睫毛更长些,在灯光下会投出蛛网般的阴影;而端木璇皱眉时鼻梁有细小的皱褶,像被揉碎的乐谱纸,而最痛的是她们都爱把笔别在耳后。
当第一缕金光照亮门锁时,我发现自己正用拇指摩挲端木璇的眉骨。
这个动作我在那个人的毕业照上重复过千百次,直到照片表面磨出指纹状的雾斑。此刻掌心的生命线正与端木璇的脉搏共振,而爱情线尽头仍卡着那年琴弦留下的碎屑。
“你手好凉。”
端木璇忽然睁眼,瞳孔里晃着将熄的星光。她抬手时银链擦过我结痂的食指,暗红的血珠渗出来,恰好滴在她真题卷背面,那里不知何时被铅笔涂满凌乱的五线谱,最后一个音符画成了蒲公英的形状。
晨光在我和端木璇的睫毛上碎成金粉时,我正把渗血的食指藏进掌心。她突然坐直身子,鞋尖踢翻了空矿泉水瓶。塑料瓶滚过地板的声响,像极了那年“那个人”家里最后一个搬走的皮箱轮子。
“你说凌晨会有保安的!”
她抓起真题卷拍在讲台上,纸页间惊起细小的尘埃。我看见她锁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昨夜月光冻出的寒颤还留在她颤抖的指尖。实验楼霓虹灯牌在晨雾中重新亮起,蓝紫色光斑爬上她颈侧。
我低头转动停摆的腕表,玻璃表面映出自己充血的眼球:“啊……可能我们都睡过头了,昨天晚上我也很困。”
这个谎话烫得舌根发麻,昨夜我边想着事情,边数着她睫毛熬到东方既白,暗红色血丝正在视网膜上织网。
“我去,你眼睛红得像淋了辣椒水。”
她突然凑近,雪松香混着晨露的气息刺破记忆结界。
我偏头躲避的瞬间,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与当年蜷缩在“那个人”家里的玄关的少年重叠,连嘴角紧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铁门哗啦作响的瞬间,我下意识将端木璇拉到身后。
保安的手电筒光束劈开浮尘,照亮她肩头披着我外套的褶皱。
“啊?你们小年轻玩浪漫也要看场合!哪个学院的?叫什么名字?”
大爷的钥匙串砸在门框上,惊飞了窗外栖息的灰斑鸠。
晨风灌进来,掀开端木璇压住的裙摆,露出她脚踝处新月的伤疤,她前几天八成又去跑马拉松了。
她小跑着追上我时,玉兰花香正从图书馆南墙漫过来。
“嘿嘿,二食堂新出了虾仁蒸饺。”
她晃着银链的手腕横在我眼前,链坠在朝阳下泛着冷光,“去不?我请客~”
我盯着柏油路上跳动的光斑,“那个人”的珐琅发卡正在记忆里碎裂。七年前的此刻,我本该把融化的巧克力放进那个人的手心里,而现在掌心只有被她的银链勒出的红痕。
“改天吧。”
我扯出个笑,喉间铁锈味更浓了。
梧桐叶的影子爬到她错愕的脸上,割裂成模糊的马赛克。
她忽然伸手碰我手背,被我躲开的指尖悬在半空:“你体温好低,要不要去校医院.....”
“没事,通宵后遗症。”
我退进树荫,看着自己的影子将她的轮廓切成两半。
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就像当年坚信“那个人”家中的窗台的紫藤花会重新盛开。此刻晨光正穿透端木璇的耳垂,与记忆中“那个人”在琴房被阳光照得透明的耳朵重叠,不同的是端木璇耳后没有那颗淡褐的小痣。
她站在原地看我逃进宿舍楼,裙摆被风掀起又落下,像折断翅膀的白色凤尾蝶。
我蜷在床帘里数空调水珠砸在窗台的节奏,忽然听出那是《月光》第三小节的变奏。手机在枕下震动的瞬间,锁屏弹出她发来的照片——真题卷背面用红笔圈出的英语句子:“被困在过去的囚徒,永远打不开未来的锁。”
空调突然停止运转,积灰的扇叶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我摸出我和“那个人”的合照背后取出发脆的枫叶标本,叶脉间“那个人”用铅笔写的“再见”正在晨光中浮起。
当门外传来室友的嬉闹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拇指正反复摩挲端木璇的未读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