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岛以西海域，海盐岛。

和东大陆海岸上正在紧锣密鼓进行布防的南斗星联邦军不同，海盐岛上并没有那么浓郁的紧张气氛，尽管这里是整个南斗星科学院最靠近船尾岛的地方。

自世界大战期间被南斗星夺取后，这座岛屿便一直驻有相当数量的南斗星军人，当地的民众对此早已习惯。

可能走在路上就会遇到放哨的军人，又或者打上几网鱼就能遇到一旁驶过的巡逻艇。

如果是前者，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对方也不会板着脸无视，至少能得到微笑作为回应。

要是后者，你可以兴致盎然的高歌一曲，巡逻艇上的士兵多半也会侧耳听上几声。

尽管在二十年前，他们还是分属两个科学院的存在。

海盐岛上绝大多数民众都是原罗堰星公民，很多人甚至和船尾岛上的民众还有亲戚关系。

由于历史上两座岛都曾是罗堰星的领土，两座岛的民众经常彼此来往，哪怕在世界大战后，科学院的大人物们把船尾岛划为中立的缓冲区，依旧没有阻挡两座岛民众互相来往的脚步。

在这个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时代，一片土地上飘扬的旗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更换，完全不遵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劳苦大众意志。

可能昨天还是罗堰星的‘日月旗’，今天就成了南斗星的‘五色旗’，更早之前也许是招摇星的‘七星旗’，但谁也说不准明天会不会变成织女星的‘三色旗’。

比起变来变去的各色旗帜和高举这些旗帜喊着各式各样口号的政府，普罗大众还是更相信血浓于水的亲情以及相依相伴的乡土之情。

无论政府怎么改变，这些在人类历史上形成于有组织的政府之前的人际关系永远不会被切断。

当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剧烈的变化，这些简单至极的东西反而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进而可以更加被人所依赖。

船尾岛上的人需要贸易，而海盐岛上的人也需要贸易，可能有人觉得海盐岛很小，没什么可以用来进行贸易的商品，但海盐岛并非孤立存在，它的背后是整个南斗星。

各种各样的南斗星商品以贸易的形式进入船尾岛，这其中有的是食品，有的是生活用品，还有的则是以巧立名目的方式运送进岛上的军火——船尾岛要在各方科学院之间保持中立，这一点的确不假，但赤手空拳能保持中立吗？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中立都是有代价的，不存在所谓的绝对中立，无论球场的裁判、法院的法官，哪怕是这座小小的海盐岛上能够说得上话的巷伯（有名望的老人）也不见得能在自己的范围内将一碗水端平。

个人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政治实体了。

从它们口中说出的每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只有谎言和未被拆穿的谎言的区别。

曾有柳看着船尾岛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或者说他就是为此而来的。

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外地游客’正在这里闲逛，他们中有的金发碧眼，也有的深目高鼻，这个‘外地’显然有些‘太外了’。

其实稍微用脑袋想想就能明白，这么一座小岛上究竟有什么景色值得这么多外地游客大半夜前来观看？而且这些游客身上无论背包还是口袋都鼓鼓囊囊的，那里面显然不是准备购买当地土特产的钞票，而是某些‘硬通货’。

海盐岛上的居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他们大风大浪也算见得多了，无论是世界大战期间南斗星在这里抢滩登陆，缴了罗堰星守岛部队的械还是仅仅几个月后，璇玑星开始炮击这座小岛，试图切断织女星与南斗星之间的海上运输线……这些在别人看来惊心动魄的事情，对他们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了。

因此，当船尾岛上传来爆炸声和火光，海盐岛的居民并没有收拾细软，更没有狼奔豕突。

他们只是打开灯，看向船尾岛的方向，要么继续蒙头大睡，要么尝试联络岛上的亲戚——当然，在这种情况下，通讯显然是被切断了的，根本不可能联系上。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选择。

那就是离开家门，走到海边看着船尾岛，默默的为岛上的亲戚们担忧——这显然是多余的，毕竟在战场上，人类的生命和记忆都转瞬即逝，所有的担忧都是徒劳的，是无意义的。

太阴星军政府时代的人总是在军事领域有些特立独行的怪点子，也不怪其他科学院的人在吃了他们的亏后会叫他们‘无耻的狗军阀’以及‘不要脸的臭兵痞’，无论东宫西广、迟三载还是如今的南斗星院长卫升阳都不例外。

曾有柳不喜欢冒险主义，因此卫升阳在船尾岛的一系列以退为进的谋划无疑为今夜发生的事情增添了几分博弈色彩，而博弈往往是带有盲动思想的，因此必须确定想要在博弈中得到的结果再投入博弈之中。

就像骰子一样，扔在桌子上什么点数都有可能，但实际上，真正的可能只有两个。

要么是一，要么不是一。

从卫升阳配合牛冲霄一步一步将璇玑星引入彀中开始，这个颇有冒险主义色彩的计划便流露出高度的不可预知性，值得庆幸的是，目前的结果是不利于璇玑星的，但是否有利于南斗星依旧是个未知数，这取决于那个所谓的海上自由邦建立后会不会威胁南斗星在东洲东南部海域的支配地位。

就个人情感来说，他非常能理解牛冲霄的行为动机，毕竟他在启明星学的是社会心理学与人类行为学，深知情绪价值与信念感对人的重要性，人没了这些便无法生存。

但就他的官方身份而言，他对这样的冒险主义者并没有好感，尤其是这种冒险行为很可能会损害南斗星的利益为前提。

南斗星不需要一场全面战争，至少不是现在，卫升阳借助船尾岛局势搞出的进攻性压迫态势虽然壮了南斗星的底气，却也势必会引起‘主和派’的担忧，至少在接下来的会议上肯定会有人向他发难，不过鉴于招摇星在议会风头正盛，这种发难实际上并不会对卫升阳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他可以安稳的在那个位置待到下次轮值会议，而不必担心自己会像璇玑星的同行那样突然暴毙。

对于那些‘主战派’而言，待这次的船尾岛事件结束，他们必然会占据一段时间的上风，毕竟卫升阳策划的这一切也算给了他们一个充实话语权的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把握住了。

至于织女星，恐怕基本上不会因为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太多的变化，这和织女星的政治结构有关，也和织女星内部一直酝酿的那场变革有关，推进了这么多年，也该慢慢落实了。

当一切陷入死水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水里面没有多少鱼了，总有人不甘心于这种平静，这种死寂前的平静。

按照时间来推算，现在最为着急上火的无疑是璇玑星，不过那位璇玑星的龙五院长应该和南斗星是一样的心思，他也不希望这次发生在船尾岛的冲突蔓延成一场全面战争。

曾有柳不认识龙煌，只在电视媒体和某些文件上见过这个人。

他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南斗星媒体将龙煌描述为一个具有革新精神的人就认为龙煌是个容易拿捏的怀柔派大炎民族主义者，也不会因为那些收集来的二手甚至是三手的资料而对龙煌的很多事情信以为真，他只看对方掌权后的实际作为——就这一点来说，这个人在某些意义上比那些激进派的大炎民族主义者更需要警惕。

至少他真的致力于清除璇玑星内部的某些弊病，而不是一心敷衍了事，装作看不见。

曾有柳将目光从船尾岛收回，停在眼前的棋盘上。

他拿起一枚黑子打了一个劫，然后开始为白子寻找劫材。

船尾岛的事情尚未结束，可他已经开始思索以后的事情了。

海上自由邦建立之后的事情……

浴血军败北之后的事情……

南斗星内部政治格局变化的事情……

以及东洲西北部那个自始至终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的政权……

他们的‘达朗古伊拉奇’接下来会走哪一步呢？

曾有柳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思考的事情却早已跳出棋盘之外。

和其他人将北极星院长视作‘疯癫暴君’不同，在他眼里，那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却也是一个十足的愚人，正因如此他才能在那片土地上建立他心中的‘理想国’，至于这中间有多少情非所愿、愿非所得，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他将目光又一次转向船尾岛，望着天边的微光，黎明即将到来。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结束，所有的冲突都会平息。

就像《三朝乱世录》中有个手持方天画戟的武将说他‘不好斗，唯好解斗’一样。

曾有柳虽然穿着军服，可他不好战，唯好止战。

这便是他出现在海盐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