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或许是为了某一个瞬间而活的，对于伦纳德来说，至少不是此时此刻。
黑云蔽日，铁雨刺骨，崭新的弹坑如同大地上的伤口。
破碎的神明，弱小的神迹，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折磨着他的内心。
此时此刻，伦纳德像个小孩子一样，无比怀念母亲的怀抱。
这场战争之后，伦纳德想要回到母亲的身边，去照顾他那卧床养病的母亲。
那场自杀式的冲锋的意义，在于拖延深渊怪物进攻的步伐，代价是无数骑士的生命。
骑士是为了神明而存在的。神明已死，骑士的生命一文不值。
冲锋的骑士死伤无数。伦纳德是幸运的，他除了腋下一块盔甲破碎外，并没有大碍。
他摘下头盔，垂着头，任凭雨点打湿他的头发，跟随着大部队的脚步，回到了营地。
......
营地内，哭嚎声与雨点声不绝于耳。
“啊啊啊啊！！手...我的手...”
“咬住这个，闭眼...好，忍住...”
“这伤势恐怕...”
“神明在上，给予世人救赎吧...”
伦纳德的视线极力躲避着那些受伤的人，死死地盯着自己脚前几米的地面，坐到了一旁，神情恍惚。
他不用想就知道，被深渊的死烟所伤及的人究竟是怎样的惨状：
骇人的伤口深可见骨，死烟连同骨肉一起吞下，残余的死烟萦绕在伤口处，不断蚕食着息肉。
在伦纳德面前，人来人往，行者匆匆，所有人手忙脚乱。
有人提着担架从他面前走过，在白布中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手臂。
“真是可怜鬼啊...”伦纳德苦笑了一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捂了捂身上的一处地方，侥幸地笑了笑。
“至少，这个东西没有掉。”
伦纳德身上藏着母亲给他的护身符，尽管他未曾认为这些真能守护自己。
在伦纳德面前，依然是忙碌的医护人员，是受伤的骑士，是擦拭干净的火炮。
他宛如遗世独立，与面前的这片混乱格格不入。
这时，伦纳德身边出现了一个左小腿截肢，拄着拐杖的人。他缓缓坐到伦纳德的身旁。
伦纳德斜视着他，沉默不言。
男人神情呆滞，眼球突出，满是血丝，注视着前方的地面。
随后，他缓缓开口，低声喃喃道：
“神明...根本没有什么神明...”
伦纳德没有理他，低头擦拭着手中的头盔，随后将其置于脚边。
突然，伦纳德身旁的男人转过头，面容扭曲，用他那几乎快蹦出眼眶的眼球死死盯着伦纳德。
伦纳德被吓了一跳。
男人用手死死抓着伦纳德一侧的手臂，拐杖哐当一声侧倒在一旁，咧开嘴笑了笑：
“你相信有神明吗？”
伦纳德倏然一怔，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
“神明，是有的吧？”伦纳德迟疑了一会，随后抬了抬头，“教会不是说，世间有什么丰饶母神，治愈女神...这种——”
“不不不不...这些深渊，其实是神明一族的使徒...”男人直接打断了伦纳德的话语，笑容愈发狰狞。
伦纳德顿时愣了愣，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无论他听闻怎样的话语都不会有分毫的惊讶。
自从神圣教会垮台后，蜚语流言四起，各种各样的说法层出不穷：有说深渊是教会阴谋，巩固教会地位的；也有说真理之门其实是反抗教会强权的；甚至于，还有说安吉尔根本不存在的——这样的人，恐怕单纯只是没见过教宗大人吧。
所以，伦纳德理所当然地认为旁边这个男人的话语归为上诉行列中。
“你是不是并不相信我的话？”
男人仿佛能看透伦纳德的内心似的，话语犀利，凑过脑袋，满口黄牙靠在伦纳德耳边。
伦纳德心头微微一颤，但仍强作镇定：
“为什么你要找上我？”
“哈哈哈哈！”男人放声大笑起来，“你看看周围，你还感受不到你的特殊么？”
伦纳德默不作声，他知道男人是什么意思。在营地中，最幸运的人莫过于伦纳德了。
男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说，在现在这个神明破碎的时代，人们究竟能有怎样的信仰呢？”
说罢，男人瞟了瞟远处被擦得锃亮的火炮。
伦纳德低着头，低声说道：“其实...我们家族一直都暗中都把魔女庞蒂亚斯作为图腾...”
伦纳德捂住了身上的某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
“哼嗯...庞蒂亚斯么...”男人瞬间来了兴趣，“能详细讲讲么？”
伦纳德犹豫了一下，随后缓缓开口道：
“魔女庞蒂亚斯...据说是神临时代出现的一种浑身紫色羽毛的鸟，还能化身为少女，赐予人类救赎与祝福...只是，神圣教会成立后，她便消失不见了...大概...是死了吧？”
说完，在伦纳德的衣物中露出了一片紫色羽毛的一角。
那是庞蒂亚斯留给伦纳德家族的遗物。
伦纳德相信，这片羽毛将会给他带来好运，而事实上，他确实是冲锋的骑士中最为幸运的之一。
“『神之羽』么...”男人扶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道，“如果我说，庞蒂亚斯是跟丰饶母神，治愈女神同样的存在，并且，她没有死，你相信吗？”
伦纳德有些吃惊：“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男人摆了摆手，不屑地说道：“你别看我现在这幅邋遢样，我在骑士团中的衔位恐怕还是比你要高一头，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可以的。”
这次轮到伦纳德更加感兴趣了。
“为什么庞蒂亚斯没有死？”
男人嘴角一勾，眼神逐渐恢复了平静与淡定：
“魔女庞蒂亚斯...说来话长。在神临时代，她便多次以相貌秀丽的人类少女形态出现在人群中。
相传，庞蒂亚斯是最有人性的神明。因为最具人性，所以没有参与神明之间的战争，也因为她那来自人性的善良，也颇受人类的喜爱，甚至是爱慕。
嗯...如果说人类对于赐予自身力量的母神是一种恩情的话，那么像庞蒂亚斯这种极少赐予人类力量的神明，人们对她的感情，更像爱情。”
“居然是爱情么..”
“对。也正因如此，庞蒂亚斯在消失后的上千年内，爱慕庞蒂亚斯的人们仍在苦苦寻求着她的身影。
虽说庞蒂亚斯极少赐予人类力量，但是并非没有。据说，庞蒂亚斯的力量如同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若施以死人，便能将其复活，若施以活人，便能使其永生。无数人都追求着她的力量，却只有屈指可数的人得到了她的力量。
但是，自从庞蒂亚斯，连同着她赐予的人类消失后，人们苦苦呼唤着她，尝试召唤着她。
千年来，甚至还诞生了专门追寻庞蒂亚斯的家族...你的家族，恐怕也是其中的一支吧。
可以想象，一个极其美丽，能赐予人生命的神明，消失之后，未能回应人类的苦苦哀求，迎来的只有报复性的诋毁。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原先爱慕的对象，如今却被安以『魔女』之名，也是讽刺。
我相信庞蒂亚斯没死，是基于她的权能是生命。既然如此，她就不会这样简简单单地死去。
所以，她是不死的。
在古老的精灵语言中，将她称呼为『不死鸟』。”
伦纳德低着头，仔细听着男人的话语，一言不发。
伦纳德从未在自己的父母口中听闻关于庞蒂亚斯的这些细节，或许已经失传，或许过于神话。
但是，伦纳德心中仍有一个疑问。
“所以，我们该怎么称呼她？魔女？庞蒂亚斯？”
男人微微笑道：“要知道，神明的名字源于人类对于祂们的期望。那么，人们对于庞蒂亚斯的期望又是什么呢？”
“复活？不死？这些都是救赎么？”
男人点了点头：
“没错。教会称她为『救赎女神』。”
伦纳德瞬间察觉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不太一般，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用正式的语气说道：
“我叫伦纳德.佩里克，请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盖弥尔·乔治。”
......
盖弥尔逐渐离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开。他恐怕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了。
伦纳德呆呆地坐在原地，周围的喧嚣声逐渐弱下去。
他抬起头，只见有的人已经丧失了生气，尸体一具一具地被担架抬走。
这时，伦纳德面前走来一个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副团长克拉布·劳伦斯。
“你跟我走一趟吧，有个事情要告知你。”克拉布一脸严肃，语气冰冷。
伦纳德带着疑惑，缓缓起身，跟着克拉布副团长的脚步，来到了一间帐篷内。
“坐下吧。”
伦纳德坐到克拉布的对面。
“伦纳德...”克拉布眼中略带难色，“我们刚刚得知，你的母亲，梅兰妮.佩里克，在今天已经确认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