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冬天,显得比往年要冷,骑自行车上学如果不戴手套的话,你会发现手指会完全失去知觉,冻得像五根红色的硬萝卜,还好陆仁不会长冻疮,他小时候长过,虽然只有那一次,但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冻疮的可怕:奇痒难耐,红肿流脓,如果长在脚板心上,那真是让人失去活下去的欲望,今年冬天的冷,让他有点担心冻疮复发,他戴着父亲的旧牛皮手套骑车上学,这个皮手套已经掉漆,岁月的痕迹不留情面的在上面肆虐着,这个手套是当年父亲和母亲谈恋爱时母亲送的,几乎花光了母亲一个月的工资,那时候,他们两人都是月薪稀薄的下层工人。

红色的围巾遮住了陆仁的半张脸,因为他觉得着清晨的风简直就是仙人掌扇在脸上,冷得刺痛,他说话有点含含糊糊,因为围巾捂着他的嘴。

“你要喝豆浆热吗?”他转头对坐在后座的欣说道,欣的双手紧紧插在陆仁外套的口袋里,顺势抱着他,她哆嗦着说:“我不想把手拿出来,要死的。”

“我问你喝不喝热豆浆?”陆仁指了指路旁一家早餐店,外面放着一口大锅,熬着热气腾腾的现磨豆浆,陆仁从小就开始在这里买早餐,和这家店的老板店员都很熟。欣用额头碰了碰他的背表示要喝,陆仁脱下手套给她带上。“自己不戴手套,妈不是给你织了手套吗?”

“绿色的,丑死了,我才不要戴。”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他停好车,快步跑向店门口,“阿姨,来两份热豆浆,一杯不加糖。”

老板娘和陆仁是一个小区的,而且还是同一栋楼,她笑着装好两杯,用口袋包好,看了看在自行车前跺脚的欣,说道:“那不是陆欣吗?长这么高了啊。”

“嗯。”陆仁点点头,付钱。这时,老板娘的儿子和女儿看到了他,凑了过来,他们的年级都差不多大。

“仁哥,周末帮我打几场排位怎么样?”老板娘的儿子陈陈抬着光亮的头说。

“好好学习。”陆仁拍了拍他的光头,“你才初一,玩什么游戏。”

“有人点餐,快去!”老板娘吆喝着,陈陈立刻跑进店里。陆仁笑着收好东西,走出店,欣和陈陈的姐姐陈瑞聊得正欢,看到陆仁来了,陈瑞马上对她说:“学校见!”说完就小跑进店里。

“呵,看见我就跑了。”陆仁摇头说道。

“快给我。”欣从他手上抢走一杯,捧在怀里,陆仁把另一杯不加糖的放进背包,两人上车。

“今年的冬天真冷。”坐在后座上,欣冷不丁的说。

“嗯。”陆仁答应着。

“你说,会不会下雪?”

“嗯。”

“喂!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她用下巴狠狠地磕在陆仁背上,疼得他背往前一缩。

“我在骑车,别让我分心好不好。”

“又不是开航母,你得意什么!喂你说,说不定会下雪呢?”她看着四周的车流,在清晨的街道上无言的交错着,似乎车辆也因为极低的温度而瑟缩了,“你看,树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诶。”她指着四周的行道树,而陆仁的目光却一直看着前方。

“那是霜。”他说,“这个城市是亚热带季风区,冬天不会下雪。”

“都这么冷,恐怕已经到了零度吧。”她把头埋在陆仁背上,“下雪的话,一定很好看吧。”

陆仁沉默了一会,想起了什么,说:“你见过雪。”

“啊?我见过,我怎么不记得。”

“那是你三岁时,在老家,我们一家人在宝鼎山上,刚好赶上秋后的第一场大雪。”他想了想,继续说:“宝鼎山海拔2000多米,所以山上会下雪。”

“所以这里永远不会下雪喽?”

“永远不会。”陆仁转过头看了看欣,下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她的学校门口,他嘱咐:“中午记得来下面吃饭啊。”欣就读的初中和陆仁的学校距离不远,所以陆仁会时不时地送她。欣下车后,觉得屁股有点痛,自行车后座太硬了,但她依旧想着下雪,她看了看天空,这时陆仁已经上车准备离开,她立刻拉住陆仁袖子。

“怎么?”陆仁疑惑地问。她瞪着大眼睛认真的模样,让陆仁有点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又哪里惹到了她。

“会下雪。”她说道。

陆仁看着她的眼睛,觉得里面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他不想去猜。“你初二了吧?你可以翻翻你的地理书,它会告诉你,这里不会下雪。”

“我们打赌如何。”她比陆仁足足矮了接近三十公分,倔强地抬着头瞪着他。“如果这个冬天下雪了,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好,快去学校吧,还有早自习呢。”陆仁笑着说道,摸了摸她的头。

“啧。”欣不领情,脑袋狠狠地从他手下挣开,快速转身走进学校,留下陆仁尴尬地保持着伸手的动作。

“青春期的孩子啊。”他感叹着,看了看时间,“糟了要迟到了。”

教室里有着五十多个学生,看似满满当当塞满人的空间却不能带来一点温度,学生们只恨不能挤在一起背靠背,像北极冰原上的北极鼠一样取暖,人与人之间几十厘米的距离产生的是接近零度或低于零度的空气,如果仔细听,你会听到细细碎碎的跺脚声,很多人双脚紧紧靠在一起,无奈地颤抖着,希望产生一点可怜的热量。

“他妈的,谁他妈把窗户打开的!”刘强终于忍不住,他狠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么冷还开窗户,这早自习怎么上!”他对着教室前方大声说道,希望某些班委能乖巧地站出来道歉并关上窗,然而事情并不会像他想象中那么发展,坐在第一排的赵紫川她没有站起来,只是转过头,冷冷地盯着刘强,刘强本来没注意到她,但是一瞬间他感到了比这刺骨空气更冷的目光,他居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敢直视赵紫川的眼睛。

“如果把窗户关上,教室里空气不会流通,会很闷的,请同学们理解,而且昨天在放学时班主任已经提醒过所有人准备应对后几天的大幅度降温,要求大家多穿点衣服。”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全班都安静地听她说着,“另外,有个别同学意见很大,我不介意陪他出去交流交流。”她轻蔑地看了刘强一眼,转过头做起了自己的事,然后,全班继续早自习,而刘强则尴尬地站着,脸皮抽动。

“强哥,强哥冷静啊。”雷武赶紧把他拉回座位,“别和女流之辈一般见识。”

“这个八婆,这个八婆。”刘强喃喃自语,目光狠狠地瞪着前方坐姿端正的赵紫川,“老子不让她跪在地上叫我强哥我就不姓刘。”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陆仁偷笑一阵,不料他的位置因为最近成绩的提升坐到了第三排,他笑出了声,赵紫川冷不防地转过了头,吓得他手中旋转着的笔一抖掉在了地上。等他捡起落在了地上的笔,他发现赵紫川还看着他。

下课之后,陆仁照常拿出自己买的数学教材开始做,这一个月以来,他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从以前的只做选择题猜答案,到现在的可以及格,让老师都很惊讶,包括刘强等人。然而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开始用功,这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兰看了看她的后面,陆仁依旧在看书做题,按理说她应该感到欣慰,可是她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又在看他。”赵紫川收拾着课桌,无心说出这句话,她的同桌徐兰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慢慢地说:“太反常了。”

“那里反常了,我看他是悬崖勒马了,照他这股劲,有救。”

“你不知道,我发现,他这几周,不管上下课,除了做题就是看学习资料,他没做过任何事,睡觉逃课这种事就不用说了。”

“他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把事情往坏的地方想呢。”赵紫川笑着说。

“他这样倒是没什么不好…”徐兰坐回位置,脑子里一团乱麻,她说不出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但是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我走之后,希望你帮我最后一次。”

“别说希望,我一定做到。”

“注意陆仁,他说不定会出事。”

“这时候你还担心他?你简直…”

“你听我说,从王丹去世后,他就病了。”

和蓝木的对话再一次在她脑中想起,她回味蓝木的话:他病了。

当陆仁的思绪好不容易从题海中脱离出来的时候,他茫然地看了看讲台,才发现此时是英语课,这一个月以来,他都把思维沉浸在数字当中,偶有时间去思考其他的事,从前,他是很不理解那些数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的,在他看来,穷极一生深潜数字和理论之中是不正常的人才做的事,他认为那种人生是无趣的。此时,他终于理解那些大师的价值观,他发现,要让人生变得有意义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支笔和纸,再找一个简单但几乎无法证明的命题,然后去钻研,人生就变得多姿多彩,或者使劲的赚钱,不管赚来的钱怎么用,需要考虑的只是怎样赚到更多的钱,需要享受的只是发现赚钱新方法的过程,只要有了一个目标,就用尽一生去追求。

然而陆仁只是理解这个观点,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只不过是用做题来麻痹自己,他的空洞依旧明晃晃的存在着,每到思维空下来的时候,难以忍受的失落感就像洪水一样冲垮他的心墙,他想不到自己会如此脆弱,他不断提醒自己王丹的死和自己无关,蓝木的离去只是自己青春的一部分,然而,就好像那些面临灾祸的人不断安慰自己这是命运一样,这些自我暗示并不能让他好受。

依旧是那颗梧桐树,那颗梧桐树透过教室的窗户冷冷地漠视陆仁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陆仁发现,树枝上结着霜,而此时已经接近正午,那冰晶却依旧没有消退,远远看着,就像薄薄的一层积雪。于是他想起了早晨欣说的话:“说不定会下雪呢?”

“会下雪吗?”他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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