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学第一天,

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

窗外城市的喧嚣声像被悄然按下免提键,汽车喇叭声、鸟鸣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尽数传入耳朵。

子书婳揉了揉红肿的眼眶,忽然发觉自己的生物钟不再起效。

以往的每一天,她都会在早晨五点半天刚破晓的时刻醒来。

可现在……

或许是昨天夜里她刚哭过。

她突然想起了昨天中午在琴房的一切。

那个自己无比厌恶、憎恨着的少年,在触碰到自己脚尖时,从内心深处涌起的诡异情愫仿佛要把她彻底击溃。

不自觉间,她的呼吸不断加重,紧攥的十指关节发出咔嚓的响声,指尖刺入血肉,带出殷红的血。

不知为何,少年总能精准地触碰到她防备最薄弱的地方,无论是被她拿笔尖戳脖颈时扭头的倔强,还是被诬陷或威胁后满溢的憎恨。

他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让自己着迷。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执着于他?

想到这里,子书婳的脑袋又开始犯疼。

这已经是不知多久以前就有的老毛病了,仿佛在自己转校后见到少年的第一眼起,这颗食人骨髓的毒瘤便在她的身体种下。

每一次自己试图用理性分析对他的情感,都像是在用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徒劳地解剖一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究竟是为什么呢?

子书婳不愿往下细想,每到这个时候,都仿佛把自己对少年的感觉捏碎成玻璃渣吞下。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自己内脏被割裂的伤口里,绽放出带血的鸢尾花。

她向来高傲,因而不愿如此。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是得了某种特殊的病症,以至于在想起少年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和骨骼便要生出剧烈的痛楚。

她不愿自己的情绪被少年左右,也不愿自己的身体受少年摆布,所以选择休学治疗。

然而,等抵达医院门诊部的时候,分诊的护士却告诉她。

“像你这种情况……挂外科或是心内科是没有用的,我们建议你挂精神科,毕竟我们医院在这方面的权威医生放眼全省都是数一数二,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

门诊的护士和颜悦色地说了一大堆,可子书婳只感到自己被侮辱了一般强硬地打断护士的话语。

“难道我刚刚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好,我现在再重复一遍。”

“我说,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一种窒息的苦楚,像是被人歹毒地掐住喉咙,对这个世界包括对他的憎恨与厌恶油然而生。

而且,我越来越觉得我肯定是有某种罕见而不易发现的心脏病,不信你现在摸摸。”

在值班护士的错愕中,子书婳说着已抓住女人的手按在自己疼痛难忍的胸口上。

“感觉到没有,我的心脏现在已经变成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对他的憎恶,另一间住着对我自己所作所为的痛苦。”

“知道吗,而且我不能在里面高声说话,否则,声音会吵醒隔壁房间里痛苦自恼的自己。”

言落,空气如死一般的沉寂,值班护士继续说着那些虚伪的话。

子书婳突然觉得这家医院实在太不专业,哪怕自己费劲三寸不烂之舌,就差把自己的身体当场解剖给她们看,对方还是不肯先医治她心脏的问题,反而非要让她挂脑科。

难道她不知道上次摸底考试,自己在全省联考中得了第一吗?

“我看是你们脑袋才有问题!”

言落,子书婳抄起一旁的洗手液砸向该死的护士,在身后的惊呼声和挽留声中,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家医院只不过为了营业绩效,就把自己往各种奇怪的科室里塞。

真当自己有病是吗?

然而辗转多家医院,少女终究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于是她失魂落魄地回家去,回到那所早已空无一人的老别墅。

推开门的响声回荡在老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像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就连医院也不愿意收治。

……

休学第三天,

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彻底把子书婳包裹,她像是被困在无形监狱里的囚犯。

她试过大声向外呼喊,可路过的人只会装聋作哑,哪怕偶尔抬头,也不过在看见她滑稽诡异的面容后匆匆离去。

子书婳彻底失望了,也彻底对这些愚昧无知的家伙死心。

休学第四天,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子书婳愣神着确认钟表上的刻度,又扭头看了看窗外未落的轮月,发现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她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冷气徐徐的声音。

这已经是自己第七次突然在半夜惊醒了。

上一次,还是两个小时以前。

于是她只能拿起桌边的安眠药,囫囵吞枣地咽下肚子。

休学第五天,

子书婳梦见奶奶牵着自己幼小的手,

梦见奶奶唱歌谣给她听,

梦见奶奶在父母离婚后仍守着自己和这所老房子,

梦见奶奶坐在藤椅上听京剧,梦见奶奶突然摔了一跤,梦见奶奶被查出绝症,梦见奶奶最后一次唱戏,梦见奶奶握紧她的手告诉她要好好珍惜,梦见奶奶安详的离去……

摊开掌心的时候,丝丝殷红的血液如张开的蛛网般淌落。

恶毒的话语突然从子书婳淬毒的口齿中吐出。

她恨这位一直以来都陪伴自己多年却突然弃她而去的年迈老媪,也恨出轨的母亲和包养情人的父亲,更恨那个一见到自己跟看见厉鬼似的少年。

她明明记得……

每一个离开她的人,都曾温柔地贴在她的耳边,说自己不会离开她。

……

休学第七天,

剧烈的孤独像汹涌的潮水般不断地把少女拍打,她像是搁浅的海鱼,望着潮涨涨落,无论如何拼命地扭动身躯,终究逃不了被阳光暴晒而亡的悲惨命运。

这种彻骨的孤独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她睡眠的时间终于越来越少。

每天醒来时,这种难言的孤独感便仿佛游荡的野鬼般簇拥上来,当她吃饭时,橡皮擦女士和圆珠笔先生冷落她,当她弹琴试图驱散这无尽的绝望时,琴键发出震颤的嗡鸣,仿佛濒死之人最后的尖叫。

慢慢的,子书婳终于感到自己面前的生活之门被悄然关闭。

她只能这么独自一人,静静地等待在那关闭的生活之门前。任由那孤独感像冰冷的雾霾将她裹挟其中,她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更寻不到逃跑的方向。

然而有时候,透过那狭窄的门缝,她似乎能够看见这扇门里面有光明,有音乐,更有美好的友情,她看见自己在阳光下牵着少年的手,她看见他们在操场上漫步,看见少年在自己弹琴的时候认真欣赏着,看见他轻声说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

可等到迷雾散去,子书婳发现自己依旧无法越过那扇沉重的大门。

仿佛冥冥之中,沉寂而无情的命运把她阻挡在门外。

她忍不住对它那专横的天条发出质疑和抗议,可是她自诩不会信口说出尖酸刻薄而无意义的话语。

她突然欲言又止,任由挤出的泪汩汩往心里流,任由那无边的寂静与寂寞压在心头。

在那段偷窥的日子里,子书婳感到无比的快活。

她发现自己正努力把别人眼中的光明当做自己心中的太阳,把别人耳中的音乐当做自己心中的交响乐,把别人嘴角的微笑当做自己的幸福。

无论是女孩与他的嬉闹,还是女孩与他一起轻抚学校野猫柔顺的毛发,亦或者,是无数个不经意的相拥。

无数个美好的片段,都仿佛是自己所正在经历的事情。

那让她感到一种虚假的幸福。

她渴望把他人美好的生活窃取,她又憎恨少年的笑容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绽放。

休学第九天,

对少年朦胧的感情依旧不断折磨着子书婳,她尝试着把它酿成剧毒含在舌尖。

这剧毒越是灼烧食道,她就越能品尝到近似自己死寂的心重新跳动的糜烂芬芳。

每时每刻,子书婳都在反问自己,她对他究竟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恨吗?

是的,她对少年筑起恨意的堤坝早已困住澎湃的心潮,在每个朔望之夜,她都能听见胸腔里涨起淹没理性的血色海啸。

她乐于看见少年看向自己时不悦的目光,乐于听见他痛苦时发出的低吟,乐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早已腐烂了的青苹果气息,乐于触碰他因愤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她似乎以清扫垃圾为己任,以折磨少年为乐。

可二分之一秒后,子书婳突然否定了这个念头。

假若对他只有纯粹的恨,为什么在见到他的时候,心跳会不自觉地加快。

为什么他情绪的每一次波动都会影响自己,为什么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自己就无法理性思考,为什么她感到快乐的,不是因为少年纯粹的痛苦。

她所感到兴奋、满足、愉悦的一切的一切的背后,是少年产生一切情绪和行为的原因都是在为了她。

这种犹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重大发现令子书婳惊愕,更令她无法接受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引起少年的关注。

为了少年的目光能短暂的落在自己身上。

呵,

怎么可能……

自己有那么下贱吗?

她不愿承认,更无法承认,除非她得了失心疯。

在对自我的审讯中,子书婳终将会意识到:人就是这样,想学游泳,却又想一只脚在岸上。

休学第十一天,

子书婳咽下在冰箱锁鲜里冻了又冻的凉透了的饭菜,胃部突然痉挛起来,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胸腹蔓延到喉咙。

她忍不住跑到马桶上拼命地呕吐,却只能吐出肚子里的苦水。

她努力伸手扣喉,可吐出来的却并非食物残渣,而是猩红的鲜血。

她好像得了失心疯,家里的一切把她砸了个稀碎。

她崩溃了一次又一次。

她看见自己在晨曦的光晕中破碎,又在初月升起的清辉中恢复原样。

她一点一点地拾起地上碎裂的自己,她颤着手拼凑,把原本优雅、智慧、美丽的自己拼得不成人样。

她彷徨地照着破碎染血的镜子,发现镜中的自己碎裂成无数恶心的肉块,她们肮脏、愚昧、丑陋。

她抱着头尖叫,最后却在喉咙沙哑干疼时蹲下身子哭泣。

她好像真的得了失心疯。

她的手指被黑白琴键割出血来,在一遍又一遍的《离别》与《月光》中,她终于读懂了自己极端的占有欲

她迫切希望此刻远处的天边能有一位通情达理又悲天悯人的天使降落人间,把早已饱受苦难的她拯救。

最终,她在痛苦中晕厥,也在晕厥中被渡往“天堂”。

休学第十二天,

子书婳在“天堂”中度过这个了短暂的时光,可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在无尽的追问与思考中,她终于意识到“天堂”并非自己真正的家园,在忏悔与呐喊当中,她终于得以重返人间。

虽然,她很想驻留在那个光辉灿烂的世界里,

毕竟那里永远没有烦恼。

可若是这样,自己似乎也要就此消散于名为虚无的世界中去。

在一次次的自我审问之中,

她愈发坚信自己不该以朦胧的泪眼去看他,也不该以憎恶的狭隘去感受他。

在一次次的对主的祷告中,她不愿再以痛苦的心情去追求他,她迫切希望真正的和他在一起,在他之中。

她这一生似乎离岸太久太久,以至于溺水呼救时,也像是在挥手。

她不愿再误解他,也不愿再被误解。

休学第十四天,

那一天的夜里,子书婳做了好多好多的梦。

梦里的痛苦和欢乐无常反复。

她多么想拥有常人所有的欢声笑语,但是少年血的颜色让她如同万火焚心。

她忍不住想,

如果她是一个无情的人,

那么她就不会被情所困,

就不会去贪婪亲情,爱情,友情,

也就不会贪图温暖。

可她的胸腔之中终究有一颗心脏正在用力搏动,

她终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终于不愿活在地狱或者仇恨之中,她不愿自己的生命中失去了欢悦,她不愿让愚昧的仇恨和偏见夺走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本该勇敢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休学第十五天,

子书婳做了这半个月来最后一个梦。

她梦见奶奶苍老而温暖的手,梦见奶奶抚她秀发时低哑的喃语,梦见奶奶在她耳边的谆谆教导。

“傻丫头,放下望远镜,才能看见脚下的花。”

无数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常人所无法触及的终极目标,最后都将在他们老死之时令其幡然醒悟。

也许停止视奸……才是一切幸福的开始。

也许主动靠近……才是一切噩梦的终止。

也许奶奶说的话的确是对的。

那晚,子书婳抱着橡皮擦女士和圆珠笔先生,睡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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