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大树为底下的人撑起了一片凉爽，与风一同抚慰着他乡人的脊背。
秋远在老板娘来到这里之前时，便注意到了她，这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姑娘。这种不同不仅仅是局限于在秋水镇上歇脚的旅人们于镇民们之间的不一样。
她身上的服装，这种简单又具有一定美观的服饰不说金商王朝，即使是在迪亚琉刻的时候，她也没有见过此类的设计。她能够肯定，在大陆的范畴内，自己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衣服。在街道上的人群里，一眼扫过去，最显眼的那个，就一定是老板娘了。
来到这里时孑然一身，在她们初次的相遇中，她也很少和身边人交谈。
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度的自由。
还有她前天蹲在牵牛花前，对着花朵诉说的那些语言。流畅的程度不亚于她现在的金商语。那是一种即使是足迹遍布了大陆上的秋也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秋无法听懂那些从她的嘴里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的词语。无论是金商王朝，还是迪亚琉刻，或者是其他的小国之中，不在任何国家规范里的语言，秋只在她一人的嘴里听说过。
这是一个让秋都觉得陌生的家伙。
她的身上有着一些不属于任何国家地区的习惯。
在看待一些问题的角度上，少女也和身边的人有着极大的分歧，在她刚刚来到秋水镇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向人们展现出了一种令人敬畏的热情……秋觉得自己很少会认为一个人的社交方式具有“攻击性”。为此秋甚至特别注意过这位面生的少女一段时间。有一段时间里，她以为金小姐是那些“不稳定”因素，心有提防。但现在看来，那天她对着秋赠与她的牵牛花捂面痛苦的样子……
她大概也只是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吧。
在秋的眼里，金小姐就像是一粒沉黄的蚕豆，落入了一盆满是黄豆的大盆中。
尽管看上去好像很合适，但实际上——它们在外观、营养成分、生长环境、食用方式和药用价值等方面存在明显差异。
她好像不该属于这里，她不生长在这片土地。
秋仍然端坐在原地，视线聚焦在前方，那个正在抹着眼睛的蜷缩身影。是想念故乡了么？
清风穿过她的发尖，将她的话语送到金小姐的耳边。“金小姐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的，家乡……”李小金说话梗了一下，好似还在流泪。“我的家乡是，一座小城市。我唔，比起小城市，可能更像是城市化了一点的乡村吧……”
“那里两面环水，没有什么高山。
我的父母，还有爷爷奶奶，包括一个弟弟，都住在那里。一家六口人，与邻里熟识，氛围和谐……”
李小金在思念带来的痛苦中，顺从地将思绪交由内心的情绪世界来引导，她的眼神逐渐放空，努力地回想着那个将近有十余载没有回去过的家乡。
在她的印象里，还没有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家乡是什么样的……？
有些记不太清了。那里的天空时常是灰蒙蒙的，比较少的机会，可以看到天空放晴后，蔚蓝的碧玉。那时的天空大概是最漂亮的吧，高空中会铺上一层薄薄的云层，那些绵白的云朵就像商人们供起来展示的看起来很值钱的玉石里，那些像棉花片一样的花纹。
但她觉得即使那些宝石再好看，也逊色于她记忆中的那一点蓝色。
但是这种蓝色出现的时间一般都很短，昙花一现之后，她的头顶就又会回归到灰色的状态，那种乌云时刻可能都要哭泣的灰。小城的房子虽然建造得比较密集，但是都不是很高。
她只要爬到自己家的楼顶，垫垫脚努力够到房檐，爬上去，就能站在上面看到远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坡，起起伏伏的绿色，像乐园里的滑梯，一不留神，就把人的目光送到远方的虚影里。
此时转身。
就能看到一大片的湖泊。
在小城的上方，没有风吹过时，那大湖的水面就和结了一层光滑的冰似的，又好像妈妈的梳妆台上，那张巨大的铜镜子。
父亲说，那是妈妈嫁给他时，带来的嫁妆。当时的她不太明白，只是觉得，那好像很值钱。
这片大湖就像这些。
安静地躺在小城，或者小村的南方，没有风的时候，她低头都能在上面看到一片完整的天空。
那时清澈的湖面呀。
虽然清澈，但是站远了就看不到里面有些什么了。因为它泛着粼粼波光，叫人看不清。只能离近了，再近一点，直到湖水的旁边，才能不受反光的影响。她的眼睛尖，有时候能看见底下游鱼的影子。她会指着底下大喊：“有鱼有鱼！”
只可惜她的老弟眼神不好，半天都看不见那里到底有什么，只是觉得那里黑成一片，大概只认为他姐姐在吹牛吧。
虽然她家不住在大湖边，但家里却靠着打鱼为生。
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育她说，湖里住着一个湖神，是祂养活了这座小城里小一半的人。虽然她压根就没有相信过。
她好奇过湖的对面有些什么。
乘上父亲的渔船后，她就不好奇了。
因为在驶出了港口后，等到岸边的灯塔也变成了筷子后，她看到了对岸的是什么。
是山。
是连成了一片的山，到处都是绿色，视线透过了水面上的薄雾，看到了那些朦朦胧胧的影子——绿色，绿色，绿色，还是绿色。太没意思了。
还是爷爷奶奶昨晚烧的红烧土豆鱼更有意思一点。
家里，家里是什么样的……？
她自以为已经将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记得一清二楚，了如指掌了。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记牢了。
一直到她要出城工作时，才发觉心底有些慌乱。她听从母亲的话，好好学习。她以优秀的成绩，考到了城里的唯一一个进修名额。直到她到了火车站，得知要去的小孩就她一个时，她紧张地手都在发抖。
她那个呆傻的弟弟，平时对她爱理不理的，真到要离开的这一天，泪流满面地拉着自己的手，不舍得放开，哈哈，她这个姐姐做得还是蛮好的嘛……
她的——弟弟，当时是什么样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记牢了这些。
李小金梗住了一下，想到了弟弟流着鼻涕泡拉她的手的模样，喉咙带着厚重的鼻音有些难受地发笑。
谁知道这一下离开就是几年几年地走呢？鬼知道毕了业就要找工作啊……早知道就不走了。
忙得要命，还没什么休息时间。
她真的觉得自己都已经记牢了……
想着想着，金小姐又想哭了。来到这个世界的接近九年里，虽然很快乐，但是没有原来的手机，照片都没得看。虽然探索世界很快乐，但夜晚折磨的她要发疯。
“呜呜——呜，嗝唔，呜呜……”
“我真的以为自己记牢了……秋……”
小声地抽噎着，妄想不要被身后的秋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但以秋的听力，怎么可能逃过秋的耳朵呢？
“看来……”秋站起了身，不留痕迹地靠近了李小金。“你和弟弟的关系真的很不错呢。”
“嗯唔，嗯……”
“你对那个场景记得那么清楚……当时你的弟弟脸上那个鼻涕泡一定很大吧？”
“噗呲，唔啊哈哈唔——”李小金被秋带动记忆，又想起了弟弟的那个灯下闪亮的鼻涕泡，她有些哭笑不得，害羞地嗔怪道：“秋！”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的风，秋没有说话，现在这副模样，她有些不敢回头。“秋……？”下一刻，有什么捂住了她的耳朵。
在夏天的树荫下，也显得有些冷了。她感到自己被一股清淡的药香包围了。
头颅两侧的触感有些柔软，但好冷。
是秋的手吗？凉爽的触感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秋的确来到了她的身后，并且将她的脑袋捂住了。午间的太阳静静照射着地面，继续将地面着色，为上面的绿色填上一层强烈的晕。现在镇子里的大家都已经吃过午饭，躺在床上休息，犯困着。所以现在的田埂上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只有远方的鸟鸣唱与蝉响歌。现在这些都被秋的手隔绝在外。
原本风儿刮在草地上的簌簌声也被一并隔离开来，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此时安静了下来。
李小金现在只能听到自己的耳鸣声，还有自己的心脏，在搏动。
“扑通、扑通、扑通……”
寂静无声的世界好像将自己拉远了距离现实的长度，前方泛着光的蓝天，云层，青山，田地……好像成了一幅画。
秋的声音在此刻传到了她的脑海中。
她的声音就好像隔着一层纱，不，她的嗓音好像就是一层柔软的，轻盈的纱布，覆盖在了她的身上，划过她的肌肤，不会有高细的音调刺痛她的皮肤。“金小姐口中的那个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但从你的口中听说时，仿佛就在我的面前，那里一定有很多值得牵挂的东西吧？”
秋的声音在金小姐的心中，四面八方响起。
她想要回过头，去看看秋的表情，现在是什么样的。却被秋手上的微弱力量阻止了行动。
“现在可以哭了，现在没有人会看到，我也看不到哦。”
秋微笑着俯视下方的金小姐，感受着其耳朵附近的脉搏，从平静，逐渐变得激动。“释放一下自己压抑着的情绪吧，这样会好受不少的。”她的手臂已经停下了抹眼泪的动作，肩膀剧烈抽动着。
秋看着她的胸腔因为呼吸，扩张，收缩。
“秋。”
“嗯。”
“你，也抬，抬，太狡猾了……”
秋不语，只是以鼻腔里代表笑意的气声回应。
风牵动秋的发梢，顺便将少女嚎啕大哭的声音带走。在宁静的田埂上，她终于将多年以来被欺骗，被压榨，积压在心底的苦闷宣泄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