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霉味很重。看上去污渍颇多的棕黄色斑点窗帘被紧紧拉起，只能看到一丝苍白色的光线从缝隙处透落木地板；木地板上堆满了残破不堪的旧书，以及若干摊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从门口向屋内望去，很难寻出一条完整的通过途径，到处都是散落的纸箱子，有些里头装着书，有些没有，只是毫不讲理地堵住了进去的道路。

特薇娅站在门口，花了些时间，做足了迈开步子进去的准备，却听到身旁的榭迪发出了一声惊呼。

小姑娘面色一变。“什么情况？”她侧过头问道。

“那，那个，”榭迪声如蚊讷，“殿下，我出发之前，还稍微收拾过一番的……”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来过？”

“呃，很有可能……”

特薇娅稍稍眯了眯眼，在门口犹豫了两秒之后，缓缓抬起手，念了一句咒语。

手中亮起一抹蓝白色的光。“进去看看。”她说完，便迈开了步子。

大概是窗帘拉得很紧，且目测很厚，屋内的能见度也不容乐观，所幸凭借着手中的星光术，警戒周围的情况还算是绰绰有余。

“所以如果没有人来，”特薇娅低声问身后的眼镜精灵女孩，“按照你的意思，这儿还更像人住的地方多一些？”

“啊，那个，是的……咦咦咦咦咦咦咦！殿，殿下！”

又怎么了？

特薇娅眸子一冷，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

被法术光照亮的那片墙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图案。

血色的圆圈内，中间的一柄长镰刀，将象征着女神力量的法杖一劈为二。这样的标记，此时此刻，就这么被赤裸裸地画在墙壁上。

“还，还有留言……”榭迪嘴唇翕动。

特薇娅愣了愣，目光下移，在那个图案下面，看到了另一段话。

【寄错了信，向这里的新主人表示抱歉——你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请去死吧。】

话下面似乎还有落款。

但特薇娅还没来得及看是谁写的这段话，一阵刺骨的杀意便瞬间袭来，她背部肌肉绷紧之余，下意识地反手召唤出欧律法厄萨，接着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往自己与榭迪的身后挥出一刀。

刀柄先是感知到一阵微妙的阻滞感，但这感觉并未持续太久。

随着惯性转动刀身，某种柔软的物质被破开。特薇娅瞪大双眼，凭借法术光，看清了袭击者的身份。

和早几天的怪鸟一样，有着一双猩红色的眼睛。

是“仆从”！

她调整姿势，在对方恢复姿态之前，挥出了下一刀。

桀桀桀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在漆黑的怪鸟落地以前，下一刀紧随而至，凌厉的罡风在瞬间将尸体劈成了两半，温热的血液沾上了榭迪原本就满是脏污的外套，让可怜的眼镜精灵女孩一时跳了起来。

“这这这这这……”她后退几步，结巴起来，“这不会是，那天的……”

“是那家伙的‘仆从’，”特薇娅低下眸子，“不是本尊。”银发的王女殿下走上前，用欧律法厄萨的刀尖，轻轻挑了一下怪鸟仆从的尸体。“估计提坦教那些家伙，已经把你的屋子翻个底朝天了，”她面无表情，“你最好去看看信还在不在。”

“那，那个，好的，”榭迪在一旁局促道，“殿下，我，我这就去。”说着，她再度低下头，在满是杂物的地板面前硬是踏出了一条路，噔噔噔地走到了一处柜子前，然后蹲下来观察了一阵。

“怎么样？”

“没，没了……”

“下次至少应该找个稳妥一点的地方，”特薇娅语气平淡，没有责怪的意思，“所以，听你的意思，那家伙给钢狮写信，真的是说要来找我的事情？”

说着，她抬起手，借着法术光，最终还是看清了落款的那个名字。

汉娜·冯·巴赫曼。

她曾经的侍卫长，也是她关系最好的朋友之一。

“那个，千，千真万确……”

“我和她已经不是同路人了。”她收回目光，淡淡道。

“啊，啊？可我看她来信的口吻……”

“她已经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却把那当作是自己的归途，”王女殿下看向对方，神色冰冷，“不要再跟我提到她了。我讨厌她。”

阴沉的眼神犀利的像是要杀人。榭迪被吓了一跳，手脚并用地晃了起来，竟是一时之间失去了身体平衡，不慎碰倒了一旁的一堆资料文件。

哗啦啦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难言的寂静。特薇娅看着她，一言不发。

可怜而倒霉的精灵女孩瞪大双眼：“对，对不起，殿下……”精灵女孩弯下腰，伸出慌乱的手，毫无条理地捡拾起了地上散落开的资料，却让其中的一张，在不经意间被拍到了特薇娅的脚边。

特薇娅看了一眼那张纸，瞥了对方一眼，替她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信纸，上面的抬头来自于7号学会。虽然不屑于说精灵语，但不代表特薇娅看不懂。

在对方怔愣的，颇为意外的目光里，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榭迪·玫塞小姐，我们正通知您……”银发的王女殿下用轻轻的声音念了出来，“学会近期拟开展内部结构优化管理计划，此举是为了使得成员团结一心，实现学术上的新突破。”

“然而，经过我们对您长期的评估，我们观察到您在对学会的贡献水平上，距离平均线，尚存在一定的提升空间……我们理解您在学术研究中所遭遇的困难，但学会的规定本身，就存在着一定的选拔性。”

“如果您对此事实有所质疑，请于……日期前，提交您近期的学术研究成果，以作为对您资质的有效证明……再次感谢？”

“那个，殿下……”

看到落款处那个离现在还算近的日期，王女殿下抖了抖手中的信纸，抬起头：“所以，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我现在正在和一名即将被学会解雇的研究员谈话。”

“呃，殿，殿下，我是说，”榭迪用力咳了一声，努力撩起面前厚厚的刘海，好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颓废，“这是计划之外的小意外，我本人……我本人还是有一些……研究成果的……”

“哦？”

“是，是的……我，我这就找给您看！”

顾不得许多，倒霉的精灵女孩当即奔向另一堆资料，但显然她不太了解物理规则，在试图将下面的某份资料抽出来的时候，堆积成小山的文件堆轰然倒塌，带着最上方的那只木质相框一起，往一旁栽倒。

“咦咦咦咦咦咦咦……！”

特薇娅忽然理解了希珀丝有时候一脸平静的心情。她抿起唇，无声地叹了口气，刚想出言安慰几句，目光却忽然落到了那只意外滑落的木质相框上。

那似乎是两名精灵少女的合照。特薇娅走上前，不在意是否会弄脏衣服地蹲了下来，缓缓将相框捡起。

只见相片的背景，是一片蔚蓝的晴天，在那农场的围栏边上，一名稍小的精灵女孩坐在木椅上，正朝镜头露出分外灿烂的微笑。

至于她的后面，则是另一名稍大的，气质也稍显腼腆的精灵少女。她们身上的衣着不似贵族那般雍容华丽，但笑容分明真挚无比。

是让人看了，心情会好一整天的那种。

特薇娅抬起头，刚好看到榭迪试图过来捡这只相框。“上面这个站着的，是你吗？”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将手中的相框递给对方。

“殿下指的是……”

“嗯？后面那个。”

“对，对的……然后，呃，”榭迪犹豫了一下，“前面的，是我妹妹。”

特薇娅快速地眨了眨眼：“所以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如殿下所见……额，我家里是农民……那个……嗯，农民。”

榭迪推了推眼镜，微微收起下颌，双手放在身前，笑得很灿烂。她有意表现出一丝文静的，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样貌，但这种表演在特薇娅看来有些用力过猛，和她的衣品一样。

特薇娅终于叹了口气。“那是怎么想到来学会的？”她问。

“嗯？……怎，怎么想到来，来学会吗？”榭迪的笑容开始有些勉强了，“那，那个，当然是为了追求个人学，学术水平的进，进步啊……”

“说实话。”

“啊？”

“我让你说实话，”特薇娅语气冷了冷，“我不是你学会的上级主管，不要和我扯这些无用的官僚主义表态。”

“啊，噢……好的……那个，”榭迪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其实，其实是想赚点钱……”她先后说了先前务农时的收入，和来到学会之后的工资。两个数字相差不小。

特薇娅不由得皱起眉头：“你家里没有大人吗？让你一个人出来？”

“呃，他们现在在我们国内的大城市打工……但，但是……怎么说呢……”榭迪忽然变得有些支支吾吾起来，似乎在寻找如何用王国语表达自己的意思。

“什么怎么说？”

“我……我妹妹她，嗯，是得了一种病，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对应的那种药，呃，比较贵，”榭迪用手比划着，“所，所以说，家里光靠爸爸妈妈赚钱就不行……得我也加把劲……”

特薇娅听了，露出狐疑的表情。

“不是什么大病？”

“不是什么大病。”

“但是，还是需要特别的药，才能治好？”

“正，正是如此。”

特薇娅眯了眯眼。“那我问你，能赚钱的工作那么多，”她再度开口，“为什么偏偏选了学会的研究员？”

“这，这是因为……呃，那个……”

“玫塞小姐，别以为我一无所知。精灵在遏制星异症上的研究，可是遥遥领先于其他种族的。”

“我想你大概不单单是为了给家里赚钱吧，”特薇娅放轻语气，“你还想借助学会的资料，偷偷搞清楚你妹妹的病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的对吗？”

“啊，那个，殿下，您，您听我解释……”

“如果是对的，那我完全可以依此向学会检举，说榭迪·玫塞小姐在学会任职期间，私自挪用学会资源，用于个人目的……你知道的，我完全可以这么说，玫塞小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来回答我。”

蓝白色的法术光里，娇小的银发姑娘如此冷漠宣称道。

榭迪面色一变。“殿下，我，我得说，我没从来有挪用学会的资源！”她咬着下唇，语气变得有些急切，“这些，这些研究资料，都是我通过正规渠道完成学术工作，从学会那里申请来的！”

“如，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我可以为您证明！”

特薇娅闻言，却没有相信她的证词，只是默默收起了星光术，转过身去。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背对榭迪道，“我不想再给你机会了。就这样吧，你浪费了我很多时间，现在我要回去了。”

说着，她迈开步子。

但在身后，一阵窸窣响动旋即传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就被身后的精灵女孩拉住了。

“拜，拜托了，殿下！”

“你干什……”

榭迪厚刘海下的眼神显得格外挣扎，甚至于身体都有些颤抖：“我，我知道您想让我说，说什么……”

“但，但是……”

“晚了，”特薇娅故意看向一旁，“我给过你机会的。”说着，她轻轻扯了扯被拉住的手，试图挣脱。

“别觉得我是什么好欺负的家伙，玫塞小姐。”

此言一出，榭迪不由得露出难以言说的惶恐与悲哀，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但偏偏又很想克制住自己。

然而，在特薇娅随后那冷漠视线的注视之下，她屈服了。

在这之后。

土气的精灵女孩终于将头低了下去，尾音发颤：

“……好吧，我承认了……我承认，我的妹妹得了星异症！”

“但是，眼下这个机会刚刚好！”

“什么机会？”

特薇娅一愣。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殿下愿意的话！”

榭迪看了特薇娅一眼，挣扎着咬牙道：“能不能……能不能请殿下帮我一把！”

“我不想让我的邻居，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们知道，我的妹妹得了星异症……我不想让他们看不起她！让我继续留在学会里吧！让我能够继续研究怎么遏制星异症！”

“如，如果是那样的话，殿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