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活着,屋子倒塌之前我便站在了绝对安全的屋角,整块斜下来的天花板为我抵挡了几乎所有掉落物;其实处境更为危险的是月山茶,她总是如被设定成这样般,反复身处险境而极少自省。
“我知道你肯定活着!把我弄出来嘛!”
我循着声音,从在距离我额头不足十厘米处停下的吊灯后探头,却只看到一只握着个破烂小包的手;它就这样在龟裂的裂痕中顽强地探出,而后不死不休地挥舞着,像一只躁动不安的饥饿的蛇。
“你非要去拿它么?我明明已经把你拉到这儿躲好了。”
“那——我要是放开这东西,我们不就白来这一趟了么?”
“你挂了更白干。”
“有你我怎么会死呢。”
“那你还真是相信咱俩的运气。”
这些废料堆叠如一个漂亮的坟包。如果月山茶真的被砸死在下面,在这文明被灾害蹂躏的当日,也不算死无葬身之地。我研究了半天这坟包的构造,也找不到下手开拆的地方。
“救命呀,救救我呀。”
“闭嘴。我在找从哪开始卸废料。”
“你直接踹一脚不就行了?”
“然后触发二段塌陷把我俩砸死吗?咱们可是在三楼,破地板都快成渣了。”
“我相信你呀。”
“那行。”
其实我也相信我自己,因为我的运气就是很好得过头。于是我在那一簇由前辉煌时代留下的钢筋、混凝土和木料凑成的破败之花上找到了一处还算顺眼的凸起,然后一脚跺了下去。不幸的意外果然没有发生,那根被我踢飞的漂亮雕花木恰好是这坨废墟的主要支撑;月山茶本该被稀稀拉拉垮塌的砖石埋得更彻底,所幸一截刚巧落下的断柱砸碎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地板。她就这样啪嗒落在了下一楼的地面上,任由致命的坠落物擦过自己染成粉色的头发。
“我就知道你没问题噜。”她轻挑唇角,仰头望向我,骄傲地举起那个已经快要散架的手包,“这个可值不少钱,”
“令人不禁想问在这种年月奢饰品有什么用。”
“万一有人要呢?再说,我们又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万一是更名贵的东西呢?”
“我宁愿相信里面啥也没有。”
一如既往,我从这个赏金猎医湛蓝的眼里看不到除却贪婪和亵渎以外的任何东西;这正是我们能够共事,乃至于同居如此之久的原因。常人绝对不会冒着胳膊被后续坍塌整根绞断的风险去争取这样一点价值犹未可知的财富,但她不是常人,她是月山茶。
“所以你快下来开开嘛,你手气好。”
“它真的还能撑到我下楼么?你要不直接开了算了。”
“好吧......这是啥?”
长靴踩过碎渣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发麻,月山茶拿着一张我看不清内容的纸一路小跑到了有阳光透入的角落里。我随手扯住一截摊开在手边的幕布,而后拽着它从脚旁那个不大不小的洞里跳下,其长度刚好够我借着力平稳落地。
“一......张......通行卡。”
“去哪的。”
“某个军事基地吧好像是。”
“那也没啥用啊。”
“还有名字......欸?之前雇你打临时工的那个军方的女的,叫啥来着?”
“我再重复一次,我是在这些破地震和海啸来临之前,就已经正式通过私人考核,并即将被破格录用的少校副官;至于那个军方的女的,是当今军方话事人的女儿,她叫月岛悠,现在听懂了吗?”
“听不懂。但是这个卡上写的好像就是她的名字欸。我们是不是捡了个大的?”
我有些意外;倒不是因为幸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再次眷顾于我,而是惊讶于月岛悠这种年纪轻轻便稳坐高位的家伙,居然也有时间精力和闲情逸致,从她为政务琐事和模因论典籍包围的象牙塔里屈尊走出——只是为了来看一部似乎并不怎么卖座的电影——接着,她就这样把一张似乎很重要的通行卡落在了一个一定会被月山茶这种人翻个底朝天的名牌手包里。
我突然想起在影院被余震震塌前,月山找到这手包的地方;那时候的我被这家伙的手舞足蹈吵得心烦,居然忽略了这样一个脆弱不堪的物件为何会一尘不染地躺在倾倒的大银幕正中。这感觉就像有那么一张已既定好路线的蛛网,而我们正是在其中按某人需要步步前进却一无所知的小虫。
“里面不会还有一张异常详细的地图吧?”
“我看看......还真有,详细得有点像给宝宝看的。”
“那就说得通了。这东西是那个军方的女的专门留给我们的。”
“呦,又不是你的月岛长官了?”
“闭嘴。我和她不熟。”
月岛悠——她给过我和月山几个没什么难度,报酬却异常丰厚的委托。对于我们这种在整个前日本联合行政区辗转混饭吃的地下打手而言,她也算得上是事少钱多的优质金主。一般而言,我们并不介意替官方做一些他们不愿留下指纹的工作;也正是因此,直到她的人直接找上那个藏在偏远街区的小窝,并送上一封所谓的面试邀请函时,我们才意识到,给这种大人物打工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我叹了口气,看到月山茶正在操纵指尖的气流,让那张通行卡旋转如绽开的花朵。作为一个运气不错的适配者,她还挺喜欢灾变病毒赋予她的这个新能力——虽然这东西已经杀死了七成的东京市民,并且让军事管制区以外的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各类突变怪物的威胁之中。自从“大断联”发生后,我和月山见过的食人生物比活人还要多。
“嗯......所以我们要去不?”
“没理由不去吧?虽然一个建在前学院城的军事基地听起来很水。”
“那就听你的吧。”
“哪次不是听我的呢。”
虽然说着这些话,其实我们都知道自己完全是靠运气才能走到这里罢了。我把月岛留下的地图收进口袋,而后踩着满地的碎屑,用力推开了二楼直通阳台的大门。
我有幸进过月山茶作为一个有过贩卖克隆器官案底的赏金猎医的地下室。那是一个幽暗多云的冬日傍晚,我和她一并踏入如恐怖片般无光的隐藏世界;纵然有刺眼的白炽灯草率地驱离了黑暗,但那股仿佛是凝在整个空间内变质的霉腥气,混合着金属遇血后生锈的异味,还是让我忍不住逃离了那个破地方。
而现在,在我身前下方大概五六米处,这群曾经的优良市民,正拖着以常速数倍腐烂着的身躯,朝影院的大门蹒跚而来,而那股难闻的气味,几乎就要把我带回月山茶那个肮脏又难闻的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