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鬼胎的三人临时乐队,最终还是按预定时间,绕过背板照常上台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鬼鬼祟祟的偷感。

在场的宗申观众们一齐看到——

一个幽灵,一个身披黑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飘到舞台正中,占据了主唱的位置。

她说:“大家好啊,我们是「自鸣天琴」。”

用直接报出乐队名的方式,非常聪明地避开了具体的自我介绍……这项无论对法艾自己还是对听众来说都十分危险的行为。

要是不小心开口冒出一句“我是爱丽丝”,然后台下的上百号人跟着异口同声“是爱丽丝啊”,那可就变成活生生的地狱了。

跟在后面上台的小雀和安娜一左一右如门神般就位,却同时注意到了舞台上的意外客人:被金属支架撑起来的一块黑白交织的长方体。

电钢琴……在乐队中也被称为键盘。

「自鸣天琴」名字里有个琴,但其实并没有人负责弹琴,难道是此等挂羊头卖狗肉的欺诈行为激怒了某人,于是偷偷在这儿摆上一架注定无人弹奏的键盘来羞辱她们吗?

仿佛还听见一个虚幻的声音说:

“乐队一定要有键盘。”

于是乐队之神对不敬者降下了祂的神罚,现在她们东拼西凑临时组起来的拼好饭乐队必须忍受台上有一架空键盘没人管的诡异状况,她们的演奏也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行为艺术。

摇滚吗?倒也挺摇滚的,疯狂中带着莫名其妙……用语文阅读理解的方式解读,大概可能暗喻了音乐挣脱人类的掌控,真正获得自由。

在法艾思考着类似的人本位哲学问题的时候,吉他声已经自然地引入。

不是摇滚常用的失真电音,而是类似木吉他原本音色的清音,扫着铺垫气氛的两个和弦。

献给玛土撒拉的第一首歌开始了。

…………

塞伦涅今天本来只是闲着没事,就跟着吵闹的人群一起踏入欣欣向荣的生态圆顶,收到了一张演唱会传单,想着打发时间随便听一听。

成长于一个艺术氛围浓厚、诞生了许多造诣极高音乐大师的地方(反正不是玛土撒拉),塞伦涅对音乐有自己的追求。她原以为宗申人主办的、在宗申地界搞路演的乐队,大抵是些破烂自制乐器的胡乱合奏,能比噪音好听就算成功。这里全是泥土野地,挤满了刚爬上山顶气喘吁吁的游客,甚至连坐下来欣赏音乐的条件都没有!

各方面都很廉价、粗野,不堪入目!如果不是稍微期待这种环境下能诞生什么风格化的部落音乐,我早就转身下山了……带着如此的批判心情,她听到了第一声扫弦。

好像很普通的扫弦。

但那是现代化电吉他的清音,塞伦涅按住自己的牛仔布贝雷帽,踮起脚尖,视线穿过人与人的缝隙。

吉他手戴着一顶滑稽的大号船长帽。

这不是重点,她手中的吉他是……PRS的SE系列,别称“星云天空”的薄荷色渐变贴面,令人影响深刻的签名款配色,内敛而柔和。

是正规军啊……

虽然这款并不贵,和动辄几万的高端产品完全比不了,但至少说明了演奏者的态度端正——她看起来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却没有被漫游网络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杂牌吉他蒙骗,扎扎实实选择了自己喜欢、也最适合自己的一款。

不过只有一把吉他在riff还是太单薄了。

鼓手还在挂机,这不是应该她出场的地方。如果再叠一层贝斯或……口琴?口琴应该会很合适,能赋予一种怀旧和空旷感,好像巡历星海的旅人在夕阳下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

而后,主唱——不知道为什么打扮成无面修女模样的主唱,终于开口了。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

在这个瞬间,塞伦涅所受的艺术教育及其熏陶出的音乐素养,与编曲、调性、制式相关的一切理论,全都从她脑海中模糊消失了。

只剩下纯粹的情感表达。

那是……和她预想中相差甚远的表达。脉冲星的子民总是热烈而直接,但这首歌无论伴奏还是人声,都透露出了一种落寞。

是爱情的纠葛吗?似乎有区别。

是车子票子马子吗?更差得远。

那是「摇滚」——没有嘶吼、没有夸张的肢体动作和震破耳膜的炸厕所律动,一个人在唱、一把吉他在弹,仅此而已。披着大码风衣的鼓手甚至闲得开始用鼓棒表演转笔。

但那就是摇滚,毫无疑问。

“我感觉、你不是铁,”

“却像铁一样强和烈;”

“我感觉、你身上有血,”

“因为你的手是热乎乎……”

塞伦涅试图往前挤,可是人墙如静滞的石制建筑将她阻隔,再无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

对于艺术的欣赏——要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写成一篇洋洋洒洒的乐评,在场听众之中或许只有塞伦涅能够办到;但这丝毫不影响宗申人从流淌的音符和平实的唱腔中感受到某种东西。

一种比文字更古老、比语言更通用的东西。

【音乐是最先诞生的魔法】。

由法艾和小雀共同挥洒的魔法,将本不属于听众的经历和情感赋予了他们,让他们感同身受。

塞伦涅下意识伸出一只手越过前排人的肩膀,却什么也无法抓住,又被挤了回去。她喃喃道:“你的摇滚……是在向谁发起叛逆?”

“——向创作的条条框框吧。”

身旁的声音将她短暂拽回了现实。

塞伦涅转过头,看到了一个躺在电动轮椅里的娇弱银发少女。少女裹着怎么看都很热的米色毛衣,袖口露出的纤纤玉指掩着嘴,柔和地笑道:“我恰好知道一些这首歌的背景。”

“真亏你能登上山……没有冒犯的意思。”

“她唱的歌,86也要上山听呀。”

还挺有名气的?不过这种水平,有粉丝也很正常——塞伦涅回过神来:“创作背景?我确实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愿闻其详。”

“这首歌来自一个同样饱受苦难的民族。洗刷数百年的屈辱,建立起新的地区政权后……当时那个星球上的文明都还没消灭国家之别,出于某种对抗的需求,创作被设下了限制。”

神秘的轮椅少女的叙述和着背景音乐的韵律,仿佛提起了一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故事。

【我感觉、这不是荒野,】

【却看不见这地已经干裂;】

“嗯,虽然一万年后的今天,国家也不过是从行星上的一小块区域,变成了一整颗行星。而且某些文明能航天了都没统一母星。从古至今,人类还真是从未变过。”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

【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

“于是,这首歌的创作者——借用摇滚的力量,向那限制举起了反旗?”塞伦涅猜道。

“不,”

少女双眼微阖,嘴角勾起含蓄的笑意。

“他是那片黄土地上能够诞生和已经诞生的关于摇滚的一切。”

…………

随后的第二首歌让气氛燥了起来——这次只靠吉他和鼓确实撑不起场面了,还是只能请大魔法出山,负责了一项乐器。

——唢呐。

这种极具侵略性的乐器瞬间就将听众的耳朵牢牢抓住,塞伦涅也如最初所愿捕捉到了民族风格的一鳞半爪——虽然不是宗申的民族风格。

第三首歌又归于平静,又只有吉他弹唱,平静到塞伦涅忍不住想再次怀疑这真的摇滚吗,只靠歌词、编曲和配器达成的叛逆内核,如果听众无法识别出来,那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

她忍不住问了那个好像很懂摇滚乐的残疾少女。

得到的答案却是:

“你觉得摇滚,那就是摇滚;别人都说是摇滚,你偏不这么觉得,那也挺摇滚的。”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塞伦涅想了一会儿确定是在故弄玄虚,再转头想追问,那少女却不见了。

而台上唱完三首的法艾,把麦克风插回支架上,惴惴不安地开始等待安可。

众所周知,演唱会的安可环节有一套完整而复杂的礼仪!

首先,歌手要表示今天的曲目已经结束了;

然后,观众进行第一次挽留。

此时naive的年轻乐队就要顺坡下驴了,然而万万不可!这只会拉低乐队的身价。

正确应对是主唱作势要下台,伴奏成员们则留在原地不动。

随后,观众进行第二次挽留。

但主唱依然不会松口,就站在台边,让幕布落下灯光熄灭。

最后,观众进行第三次挽留。

这样礼仪才算完成,黑暗的舞台再次点亮光芒,乐队也可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安可曲了。

但是这个夜莺经历过无数次的通用流程在玛土撒拉行不通。

因为舞台根本没有幕布,而观众也不知道安可是什么东西,听说要结束,有的都准备走了。

该怎么办?

生态圆顶的紧张一刻——

“安可!”

塞伦涅喊道。

原本已经有点失落地低头假装收拾麦克风电线的法艾忽然抬起了头。

“安可!”银发苍苍的福利院院长喊道。

“安可!”“安可!”

更多人不理解其中含义,但也跟着喊道。

也许是加油和感谢?也许只是单纯挥洒相同的情绪?越来越多的人起哄似的喊了起来。

“好,那我们再安可一首。”

法艾劫后余生般,在面具里笑了。

“安娜,起个节奏,”

“《国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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