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街的玻璃橱窗隐约地倒影出了她的模样:一个打扮像同年纪男生的女孩,扎着马尾辫,深蓝色的眼瞳沾染了些许阴郁的神色。
而那双眼瞳正直勾勾地盯着橱窗后的电视机。
“二十分钟内成功讨伐怪兽,对策研再度大显神威!”
屏幕上,三流媒体的新闻节目连字幕也采用了夸张的样式,而字幕背后播放的画面却还要更加夸张:两只和高楼齐平的庞然巨物在废墟中互殴,其中一只挥舞山岩一样的手臂将另一只扯成了碎块,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爆发出的冲击连镜头也为之震动。
画面中的东西被称为【怪兽】,从五年前开始于各地出现。
依照目前的记录来看,怪兽对人类有着明确的“敌意”,光是其超乎想象的物理强度和巨大身躯就能造成极为严重的灾害,被认为是某种未知兵器。
而薄茶所憧憬的正是与那种恐怖的兵器对抗的战场,准确地说,是憧憬着与之对抗的人们。
我听得见...有种像虫子一样的声音。——那一天,这句谎言自然地从她口中缓缓吐出。如果可以,薄茶无比地希望自己真的听见了那种声音,就如同那些人们在觉醒前一样。
这句或无恶意的小玩笑让她的课桌里就不再被塞满垃圾,不再被过分的恶作剧捉弄,甚至开始受到特殊照顾,一切只是因为一旦觉醒便会获得操纵某只怪兽的能力,成为【怪兽操纵者】。
在电视里提到的那个所谓的“对策研”,也就是【怪兽对策研究所】的努力下,对抗怪兽的组织和体系得以建立,单个操纵者的力量如今早已不足为惧了,可怪兽本身仍然算是一种恐怖的威胁,没人敢随便招惹这种力量的持有者。
她那小小的自尊就这样建立在了由几个字组成的谎言之上,这是何等的划算。
当然,单是谎称自己即将成为操纵者并不能为薄茶解决所有问题,不过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依然算得上是如梦如幻,而在距离她说谎已经过了近半个月后,她似乎越发地能感受到美梦破灭之时的到来。
为了从新闻中拽出自己的思绪,薄茶把视线从电视上强行移开,拖着步伐走上了回家的方向。
不知不觉的,周围的景色逐渐从城市变成了老旧的住宅区,远处废墟群的轮廓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些废墟并非全部由怪兽造成,它们从多年前的那场世界大战中就广泛分布于这个【菲米市】乃至整个【诺顿共和国】,算起来现在已经是战争结束的第十五周年了。废墟群成为了贫民、难民和不法之徒的老巢,据统计连怪兽也更容易在这样的地区现身,其中的原因还暂不明了。
薄茶家位于一条历经岁月洗礼的街道。并不宽敞的路面和两旁平均三层的房屋使得阳光在这条街道非常稀缺,往上看也很容易被蜘蛛网般的电线遮挡视野,难以窥见完整的天空。
这些电线意味着过去这里可能有着众多的居民,不过现在却连电流经过的声音也鲜少听到,房屋的窗户也多半蒙着厚厚的灰尘,实际的住户不知道有多少。
这里之所以没有沦为流浪汉的乐园是有两个原因。
一是离混乱的废墟区域还有上一段距离,二是这里是叫做“松本组”的黑帮的地盘,听名字就知道是典型的东岛人派系的黑帮,若是不付房费就随便住进去,保不准就要挨几发枪子。
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靠在一旁的电线杆上抽烟,薄茶要前往的就是他背后的二层旧公寓。
男人给人一种凶悍的第一印象。四十岁上下,戴一副墨镜,墨镜下的右眼边上有一道刀疤,身穿一件花衬衫和西裤。
这身行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扎根此地的松本组。
如果是换成其他人恐怕会立马选择避开,薄茶却径直地迎了上去。
“村田叔。”薄茶唤了他的名字。
名叫村田的男人立刻转过头来,往墙上蹭灭了燃烧的烟头。
“小茶,回来了啊。”
他的眼神在薄茶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接着说:“出什么事了吗,又变成愁眉苦脸的样子了。”
“没有。”薄茶摇摇头:“就和平时一样。”
“那算了,先例行公事吧。”
村田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公寓。
“嗯。”薄茶答应一声之后把就把村田带到二楼的一扇门前。
打开房门,这间屋子所有的房间就尽收眼底。客厅是薄茶打地铺睡觉的地方,同时也和右侧用作厨房的空间相连,从最右侧的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还算明亮,和正门对着的是厕所,斜对着的则是唯一一间卧室,和薄茶睡的地方不同有一张真正的床,平时是她父母在用。
在这个局促且遍布污渍的家中,唯一突兀的东西是客厅小桌上放置的布偶。
它的原型一看就知道是福特纳人旧王朝时期的士兵,又高又大的帽子都快赶上身子的长度了,帽檐下则是一副神气的笑脸,身上是标志性的一套鲜艳的红色军服,胸口挂了几个锃亮的圆形金属扣作为装饰。
只有它一尘不染,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村田听说过那个布偶的由来,所以眼光并没有在它身上过多停留,只是快速地扫视了屋子一圈,然后询问薄茶:“跟上次来的时候没区别,果然他们没回来过吗?”
“没有。”
“那有他们的消息吗?”
“也没有。”
这样问题和答案都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遍,可薄茶仍会觉得失落,连村田也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询问的是薄茶父母的行踪。
一个多月前,薄茶的父母因为欠松本组的钱就抛下薄茶逃跑了,村田正是松本组为了解决此事派来的追债人,不过对于他来说,“例行公事”的意义并不止于此。
村田搓了搓薄茶的头,对她说:“也没办法,吃顿饭转换一下心情吧,你等一会。”
不等薄茶回复,村田就已经轻车熟路地翻出了食材和厨具,像是想做个简单的蛋炒饭的样子,薄茶见他去忙了就坐到客厅的小桌子上开始写作业。
“对了,你今天饭前有吃过什么吗?”村田回头问道。
薄茶摇了摇头。
他看到薄茶的反应之后又接着做手里的事,一边打蛋一边问:“那就是没遇到那个人咯?”
“我觉得...我可能再也遇不到她了。”她说得吞吞吐吐的。
“看来把好人一直当下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村田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苦涩地笑了笑。
说到这里,薄茶看向了手边的布偶。
它被薄茶取名叫做“将军”,是由某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所赠。
在记忆里,那个人锋锐的眼神给薄茶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她肯定有着不一般的来历,可她却会像村田一样关怀自己,也偶尔地能看到她露出舒缓的微笑。
在薄茶自称能听到怪兽的声音后,她们就开始频繁遇见了,每次都会被请到餐厅里做客。不知为何,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薄茶曾自称听到过“声音”,对怪兽和操纵者的事也了如指掌。
而现在,那个人把“将军”交给薄茶之后已经过了四天,薄茶再也没见过她。
她一定是察觉到了我的谎言吧。薄茶这么认为。
因为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薄茶猜测她接近自己是为了某种和操纵者有关的目的。既然如此,知道真相之后会离开也是很正常的事,也是因为这样,薄茶才能对自己受到的帮助感到安心。
缇欧姐...她在心中轻唤了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又是如何呢?
望向村田的背影,他正在啪嚓啪嚓地切葱,对眼下的情况没有丝毫疑虑。
但薄茶曾不止一次想过,一个追债人为什么会对欠债人的小孩施予援手?
即使是在这个年纪,她也知道没有钱的话水龙头里就不会流出水,拉电灯的绳子也不会有反应,更别提冰箱里的食材了。
自己能维持现在的生活,一切都是因为有村田的援助。
“村田叔,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抛出这个疑问的同时,她又将目光移回“将军”身上。
村田短暂地停下了手里的切葱的菜刀,之后又马上继续。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偶尔在你这里偷个懒,其他都是顺便的。”
“黑帮也可以偷懒吗?”
“可以啊,只不过被发现的话就要少一根手指咯。”
“......”
薄茶被那番话吓得面色铁青。
见她突然不说话,村田悄悄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表情,随即发出了嘎嘎的怪笑声:“当然是骗你的。”
“不...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村田叔!”薄茶难得提高了一些音量。
“不过呢,”他又接着说:“想对别人好确实是不需要理由的,你还是个小屁孩所以才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真的吗...”
听到那句小声的嘀咕,背对着薄茶的村田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之后便当作没听见那句话。
不一会,一锅卖相普普通通的炒饭就做好了。
村田也盛了一小碗准备尝尝自己的手艺,不料一吃进嘴里就是一股冲人的咸味。
“呸,盐放多了。”他那凶恶的脸一瞬间拧巴在一起,看起来更可怕了,可是一旁的薄茶却在毫无顾忌地把炒饭往嘴里送,让村田不禁投去疑惑的视线。
“小茶...你吃得,挺香的啊。”
“嗯?怎么了吗?”
“就是...你觉得味道如何?”
“好吃。”
“好吃就好。”
看着剩下的炒饭被高速消灭,村田决定不再说些什么。
这是他时隔多年第以来第一次吃自己做的饭,过去他的弟弟也曾向他抱怨过调味的问题,这份本快要被时间所消饵的回忆又被咸味捎上心头。自己之前做给薄茶的饭多半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吧,只是她没尝出来而已。
那之后薄茶去洗碗,村田则不自量力地拿起薄茶的错题本准备试着帮她解题,结果当然是一筹莫展,这次轮到薄茶看着他在心中偷乐了。
就算是泥泞中的生活也大概偶尔能像这样寻得微小的幸福吧。而这种幸福又能持续多久呢?此刻的两人心中都无比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到了临走之前,村田又使劲搓了搓薄茶的头:“下次给你做一顿更好的饭。”
可是一合上身后的房门,他松弛的表情又立刻紧绷起来。
村田此行没有告诉薄茶的是:作为抵价,松本组准备在三天后收走这间屋子。
他在薄茶家门口抽烟时,刚好收到了这样的联络。而他的立场不允许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只能希望至少薄茶在这里生活的最后三天里能安心度过。
只是他们此时都无从知晓,真正的破灭之时比所有人的预想还要更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