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庭院里的蔷薇架会在午后漏下细碎的金色光斑,那时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识草药,母亲亲总在一旁晾晒洗净的床单,石瓷盘里码着刚烤好的杏仁饼干,甜香混着阳光裹住整个庭院。
那时她的世界是蜜糖色的,直到十四岁的那年秋天。
瘟疫是随着第一场秋雨潜入的,奥菲莉亚还记得那天的晨雾特别浓。
那天之后,父亲开始在药铺过夜,回来时斗篷总沾着血竭的苦味。有天他带回了一个铁盒,里面装满裹着糖霜的苣蜜饯。
“吃了这个就不会生病了哦。”父亲揉着她的小脑袋说。奥菲莉亚从此养成了习惯,上学前总要含颗蜜饯,甜味能持续到正午的算数课结束。
然而,这场瘟疫并未如人们期望的那样就此结束。一周后,药铺的学徒咳血晕倒在捣药臼旁,又过了三天,整条街都飘起焚烧艾草的白烟。
某一天的黄昏,母亲晾晒被褥时突然栽倒。父亲连夜配制药方,可熬好的汤药根本灌不进她禁闭的牙关。奥菲莉亚跪在床边,看着母亲额头滚落的汗珠浸湿绣花枕套。
后来发生的事情奥菲莉亚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她刻意遗忘,也或许是饥饿让记忆模糊。只恍惚记得街上此起彼伏的丧钟声,记得父亲咳嗽着把发霉的面包塞进她的手里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唯独母亲临终时坐过的那把扶手椅,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孤独地躺在椅子上,母亲的眼珠微微转动,似是在向她做最后的告别。
奥菲莉亚也开始咳出鲜血,她很害怕,她很想逃,可她还能逃去哪里呢?整条街只剩下成群的乌鸦在啄食门板缝隙里渗出的血渍。
马蹄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马蹄铁叩击青石板的声响惊醒了昏沉中的奥菲莉亚。白色的披风扫过门槛的刹那,奥菲莉亚以为死神终于来了。白袍的骑士俯身时,暗红绶带上的火蔷薇徽章擦过她模糊的视线。
“莱卡特·梵卓。”他的声音像浸在雪水里的刀刃,“我作为人类时的姓氏是艾森斯塔特,按族谱推算,你该叫我曾祖叔父。”
转化仪式在南安普敦的克俄柏分局举行,消毒灯把大理石台阶照得像停尸房。
莱卡特的体温比她更低。当尖牙刺破颈动脉的瞬间,奥菲莉亚恍惚看见母亲刺绣绷架上未完成的紫阳花,那些浸着晨露的花瓣仿佛正从她逐渐冷却的血管里绽放出来。
成为吸血鬼的第一年,奥菲莉亚总在午夜惊醒。这种时候她会在月光下捧着热可可发呆,仿佛这样就能让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汲取些许暖意。
在某一个惊醒的夜晚,她撞见莱卡特在月光下擦拭佩剑。“要试试吗?”他突然转身递来佩剑,惊落了剑穗上沉睡的露水。
从那一天起,这位名义上算是奥菲莉亚父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剑术老师。
奥菲莉亚真正展现天赋是在某个困倦的午后。那天她独自在训练场的角落练习最为基础的磐石架势,蝉鸣声裹着暑气粘在脖颈。
木剑破空的刹那,她听见背后传来皮革手套摩擦剑鞘的声响。莱卡特不知已驻足多久,肩章上的银穗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虎口的位置不对。”他皱眉举起木剑示范,手套却温柔拭去奥菲莉亚手背沾到的树胶。当奥菲莉亚终于完成标准的突刺时,莱卡特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剑鞘,那是她后来才明白的、他表达喜悦的方式。
那天傍晚,莱卡特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匆返回军部。暮色漫过训练场时,他忽然用剑鞘指了指西天的火烧云:“像你这么大时,我父亲也是这么教我用剑的。”
奥菲莉亚擦拭剑身的绒布停在半空。男人背光而立的身影突然与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识草药的模样相重叠。
“艾森斯塔特家族曾是阿尔比恩的骑士。”莱卡特的声音混在渐起的夜风里,“我被尊长的转化那天,父亲把祖传佩剑熔成了铁水。他说既然我要做黑夜里的怪物,就不必守着人类的荣耀。可我不这么想,梵卓的骑士向来只从事荣耀的事业,联合王国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莱卡特顿了顿:“你的剑里有家族血脉的记忆,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加入血猎军,与我并肩而战。”火光跃动在他深红的瞳孔里。
那天之后,奥菲莉亚发现训练场上开始出现各种各样意外惊喜。有时是裹着油纸的苹果派,焦糖层烤成她最爱的琥珀色;有时是装在纸盒里的布偶娃娃,虽然她其实并不喜欢毛绒玩具。
第二年,奥菲莉亚主动向莱卡特提出请求,希望能去谍报学院进修。对于吸血鬼新生儿而言,这是被联合王国社会接纳的必经之路,只有获得谍报学院颁发的资格证明,才能进入克俄柏局或其他机关任职。
当开往奥法大学的列车喷出第一缕蒸汽时,莱卡特正在检查她的行李箱。军装笔挺的男人半跪在月台,将备用血浆盒塞进夹层的样子仿佛在布置战术沙盘。
她登上列车的瞬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入了她的掌心。那是一个小小的怀表,表壳上纹刻着燃烧的红蔷薇。
奥菲莉亚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逐渐模糊。她握紧了怀表,怀表链子缠住了她的手指,就像是那些独自加练的深夜,醒来总会发现缠在剑柄上的防滑绷带。
车厢中喧嚣如潮,声浪此起彼伏,奥菲莉亚不由得觉得有些紧张。自小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孩,即便变成了梵卓家的吸血鬼,她依旧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小吸血鬼。
此刻,她与来自北陆各地的新生儿们一同置身于这节车厢。莱卡特说过,吸血鬼的年龄无法仅凭外表去推测,不难想象,这里的很多新生怕是在大叔阿姨那般年纪时才被转化成吸血鬼。他们已然走过相对完整的人生旅程,所以此刻毫无心理负担,反倒个个兴奋异常,就好像是挣脱了命运的枷锁,重获了一次全新的生命一般。
阿尔比恩语、凯尔特语、草原语,金色、褐色、红色的头发,全新的世界恰似一个万花筒绕着她旋转。而她是一个梳着麻花辫,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普通女孩,在这显得格格不入。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裙角,都快被她拧出水来。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短发的女孩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女孩刚一落座,便忙着填写入学的各种表格。
奥菲莉亚看着女孩忙碌的身影,心底涌起一股想要礼貌性打招呼的念头,可她那内敛的性格使得她无论如何也跨不出主动打扰他人的那一步。
于是,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有周围的喧嚣依旧。
直到对面的女孩抬起头,目光与奥菲莉亚交汇,轻声问道:“你的入学登记表填好了吗?要不要抄我的?”
“哦哦。” 奥菲莉亚闻言,忙不迭地点头,那繁杂琐碎的表格确实令她头疼不已。毕竟她出身于药铺,虽然识字,可阅读能力实在算不上出色。她接过女孩递来的表格,看着那工整的字体,依样画葫芦,很快也完成了自己的登记表。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将表格归还,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你看起来很紧张。” 女孩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们……可是坐在一列满是怪物的列车上呀。” 奥菲莉亚不敢直视女孩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勉强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玩笑。
“那又怎样?我们也是怪物,怕他们做什么。” 女孩回应了一句,听起来像个冷笑话。
不过女孩可能并没有在说笑话,她那语气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说完之后,她便缓缓移开目光,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针叶林。
奥菲莉亚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望向车窗外。八月下旬,伦丁尼姆的盛夏尚未散尽,森林像是被大自然打翻了调色盘,呈现出无数种层次丰富的绿色。从车窗望出去,那连绵起伏的绿意宛如一幅流动的油画。
梳着麻花辫的她与短发女孩坐在这幅油画的两头,就像是两个在美术馆中不期而遇,被同一幅画吸引的陌生人。
然而,列车总是有终点站的。到站后,众人纷纷下车,奥菲莉亚再度陷入迷茫。
梵卓家族的走这边,妥芮朵家族的走那边,学院的工作人员站在各个出口,与相熟的新生儿热情地打着招呼。还有有一些新生的管家早已等候在月台上,满脸笑意地迎接着自家的主人。
奥菲莉亚就如同每一个初次从老家乘坐火车来到大城市的乡下女孩,在人潮迷失了方向。
“别怕,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短发女孩察觉到了奥菲莉亚的不安,轻声说,“你先在这待着,我去找人问问,马上回来找你。”
女孩说罢转身匆匆离去,一去便没了踪影。奥菲莉亚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连女孩的名字都忘了询问。
她只能在月台上死等,起初还满怀期待地站着,眼睛紧紧盯着女孩离去的方向,盼着她能快点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双腿渐渐酸痛,她便坐在行李箱上继续等,一直等到太阳缓缓西沉,天边被染成橙红色。
望着那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奥菲莉亚的眼眶渐渐湿润,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不知道短发女孩究竟遭遇了什么,是不小心把她忘了,还是途中出了什么事情意外。
就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孤零零等在月台上的奥菲莉亚几乎要哭出声来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女孩一把拉起奥菲莉亚的手就走。
在那之后,奥菲莉亚才得知,女孩名叫克莱尔,是这届学生中唯一的四代吸血鬼,更是那位梵卓宰相的女儿。她刚踏入学校,就被众多社团和学生组织团团围住,大家都想拉拢这位高贵的新生。然而,克莱尔却谁也没搭理,冷着脸挤过了人群,回到车站找到了奥菲莉亚。
入学之后,奥菲莉亚主动申请担任班长一职。她心里清楚,相较于直升克俄柏局,转入军部需要更高的绩点。她不愿辜负莱卡特对她的期望,所以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加分的机会。
自那以后,奥菲莉亚时常能与克莱尔碰面。有时是在某一门必修课上,克莱尔慵懒地坐在她身旁,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有时是在中午的草坪上,奥菲莉亚吃着自己做的午餐,克莱尔拿着一个包装袋在她对面坐下,啃着三明治;有时则是到了收作业的时间,克莱尔眨着眼睛,慢悠悠地晃到她身边,奥菲莉亚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掏出作业让克莱尔抄。
她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多,但是每次见面都像是熟悉的朋友,有时候对对眼神,有时候交谈几句。到了上课时间,或是有其他事时就道个别。
毕竟明天总会再次相见,所以也不必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