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从左肩炸开的。
莉薇娅茫然地看着那支骨箭，箭尾的乌鸦羽毛还在微微颤动。
原来被贯穿血肉是这种感觉——不像游戏里血条下降的提示音，而是迟来的，每个神经末梢都在尖叫的、带着铁锈味的疼痛。
“痛！好痛好痛好痛，治疗…对，治疗药剂……”
她哆嗦着去摸腰间的水晶瓶，却发现束腰皮带上只剩断裂的链子。
那只拿菜刀的哥布林正蹲在五步外，尖爪捏着她的药剂瓶对日光端详，咧开的嘴角，露出鲨鱼般的三角齿。
“哈？！”
恐惧像条冰冷的蛇，钻进脊椎。
莉薇娅终于意识到，这些生物在分工合作，它们是有组织，有智慧的！
持盾的在前方吸引注意，弓箭手封走位，还有只始终藏在阴影里的在布置陷阱。
它们丑陋的绿色皮肤下，跳动着擅长杀戮的心脏。
“你，你没事吧，咿呀！？”
艾莉丝也被身后袭来的哥布林逼退，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对方竟然是想将她和莉薇娅分隔开来。
她的前后左右都是那绿色的小矮子，远处，瘦削的哥布林已经拉响了骨弓。
‘咻咻咻！’
“艾莉丝，快躲开，那弓箭很疼的，啊——！”
第二箭射穿她小腿时，莉薇娅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呜咽。
好——痛——！！！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妈的。
这不对，这和她想象的异世界冒险完全不同！
为什么，为什么忽然间会出现那么多哥布林，它们为什么会使用武器，为什么会配合如此默契，就像，就像是有神智，会思考一般。
明明那么弱小，它们凭什么！
腐叶在陷入无比动摇状态下的莉薇娅脚下打滑。
白毛萝莉整个人狼狈的摔倒在地，随后又不顾形象的从泥泞地上爬起，肩头正剧烈颤抖着。
“艾莉丝，快走，这个世界，和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拖着伤腿与艾莉丝彼此搀扶着，缓慢退到古树虬结的根系间。
还好…身上还带着制作治疗药剂的原材料，粉末。
这个更直接，但也会更刺激，同时还会让伤口结疤，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了。
“给你，治疗粉。”
莉薇娅从兜里抓了一把粉末分给艾莉丝，随后便将剩下的整个洒在了自己的肩头和小腿上，咬着牙，脸色因疼痛而煞白。
她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痛苦。
就连死亡时都未曾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甚至都没有死亡所带来的实感。
可现在。
名为‘死亡’的情绪笼罩在她的头顶，形成一片阴云。
哥布林们没有立即追击，而是呈扇形缓缓逼近。
日光忽然暗了一瞬，莉薇娅抬头看见最大的那只正在舔舐菜刀，暗绿色舌头刮过刀刃时迸出细小的火星。
树根旁的蛛网粘在她脸上，像死神轻柔的吻。
“服了，到底是什么恶趣味的世界，现在根本就走不了了，我们只能拼命杀出去。”
艾莉丝紧皱着眉头站起身，脸上浮现出烦闷的表情。
“哼，这种小事怎么可能难得倒我，牢莉，咱俩不是经常玩节奏光剑吗，就像那样，砍就好了！不杀它们，死的就会是我们了。”
她说完，将铜哨‘嘟嘟嘟’吹响，拔剑便刺。
“对…对！”
莉薇娅咬咬牙。
一寸长一寸强。
自己的武器仍然是最长的，只要能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同时用哥布林的身体作为阻挡箭矢的屏障……！
感受到小腿的疼痛不妨碍动作后，莉薇娅瞬间冲了出去，将长枪舞成密不透风的铁幕。
哥布林显然没有预料到，前一刻才即将陷入绝望的两名少女，却忽然间在下一刻暴起，发动了近乎自杀性的攻击。
没错。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脆弱到被猫科动物抓挠一下都非常难受，会留下伴随一生的浅浅疤痕，甚至连蛀牙都无法自主修复。
遇到疯狗，豺狼，猎豹等，都唯恐避之不及。
可。
那一切都是建立在想要无伤的状态下。
倘若是已经残血，甚至搏命拼杀，那恐怖直立猿，可不是区区哥布林能碰瓷的！
“嘎咕噜咕——！”
提着菜刀的哥布林瞬间被莉薇娅刺穿喉咙，它嘴里发出的惨叫，很快就变成了烧水壶内沸腾的声音。
那是血液涌上喉咙所带出来的。
来不及感到欣喜，莉薇娅面前又竖着劈来一柄尖刀。
她本能的举起长枪，断裂的枪杆碎片擦着她的脸颊‘咻’一下飞过，她趁机将仅剩两根长度的长枪狠狠推送出去，刺穿那哥布林的脑袋。
“嘎嗷！”
与此同时，艾莉丝的细剑也刺穿了三只哥布林的心脏，两人喘息之间，却发现更多怪物正踏着它们的尸体，蜂拥而上……
当莉薇娅的第三截枪杆彻底崩碎时，她们已被逼到岩壁死角。
艾莉丝的右臂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水把金发黏成暗红的绺。
“哈啊…莉薇娅，它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完全都杀不完的……”
哥布林们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嚎叫，围着两人跳起扭曲的凯旋之舞。
氛围诡异至极。
“对不起……”
莉薇娅跪坐在地，握着仅剩的枪头，身后的岩缝渗出刺骨的寒气，“我不该那么大意放松的…早知道，我该再多调查一下，严谨一些，不那么急躁冒进，我没想到，居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
“是我害了你，是我，都是我的错，明明我们，明明，呜…咕。”
莉薇娅死死的咬住下唇。
悔恨与无尽的自责正折磨着、摧毁她的神智。
强烈的情感波动让她忍不住胃液翻滚，可因为并未吃早午饭的原因，她只能用手扶着地面干呕起来。
“哼！我又不会怪你！我们的想法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艾莉丝紧紧握着手中细剑，因恐惧而不断颤抖的湛蓝眼眸中却浮现出一丝决然。
“谁知道这天杀的哥布林那么阴险，我们本来就是该死之人，如今，就算能死在一起，也算是最后能见了一面了，总要好过现实里莫名其妙的死掉！再说了，它们死了那么多家伙，我们分开逃跑，或许还能逃出去，走！”
艾莉丝猛地朝右侧跑去，莉薇娅也颤颤巍巍的抓起地面上那颗大石头，站起身子。
是啊……
说什么丧气话。
这不是还没有死吗，这不是还有希望吗。
管他呢，管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先做了再说，至少不要让自己后悔！！
“呃啊啊啊啊啊！”
白毛萝莉此刻像是疯掉了一般，双手紧紧的扣着石块，将其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向了面前眯着一双眼睛，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哥布林。
‘噗呲！’
“笑啊，笑，我让你笑！！”
莉薇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毁灭的欲望一刻不停的在她心中蔓延，她那副动作吓得周围的哥布林都纷纷愣住。
它们后退了半步。
这一点并未逃脱莉薇娅的眼眸，仿佛像是发现了什么弱点般，莉薇娅开心的转过头去。
“艾莉丝，它们会恐惧，它们也会害怕，我们只……！？”
“咿呀——！”
艾莉丝的尖叫刺穿耳膜。
莉薇娅怔在原地，看见金发少女被藤蔓缠住脚踝倒吊而起，细剑插在了五步外的土里。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
是艾莉丝的血。
莉薇娅的瞳孔里映出挚友抽搐的身体——四根骨矛从不同角度穿透那具娇柔的躯体。
树影在艾莉丝染血的金发上织成蛛网。
“不，要。”
莉薇娅无助的伸出手，看着挚友的脚尖在空中画圈。
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只不过现在，牵动艾莉丝的是穿透她身体的骨矛。
鲜血顺着她的金发滴落，在枯叶堆里砸出深红色涟漪。
“快，逃……”
艾莉丝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涌出更多血沫。
她试图抓住刺入腹部的骨矛，涂着浅粉色指甲油的指尖，却只能在粗糙骨刺上擦出血痕。
“放开她，放开，放开啊——！”
莉薇娅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她捡起地下那把砍肉刀猛地转身。
“桀桀桀，三十年来最弱小的猎物。”
沙哑的通用语从树冠传来。
莉薇娅抬头时，一滴温热的血珠落进左眼。
哥布林萨满倒挂在橡树枝头，腐烂的鹿角头盔里露出爬满蛆虫的面孔。
它手中攥着人骨法杖，杖头雕刻的婴儿头颅隔空**着鲜血。
“力量，又增强了，桀桀桀桀桀桀——！”
“呃啊！”
艾莉丝的惨叫声突然拔高。
穿透她身体的骨矛开始生长倒刺，像开花般在她体内绽开血肉之花。
萨满的笑声震落树梢血雨。
莉薇娅丧失理智的冲上去时，萨满释放的魔法魔藤突然拽着她撞向树干。
“嘎咳！”
断裂的肋骨刺入肺叶，她仿佛听见自己几小时前说过的话，“这种低级委托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杂鱼哥布林，我们闭着眼都能完成~！”
——‘刷刷刷。’
骨矛收回，艾莉丝摔在地上，瞳孔开始扩散。
莉薇娅看着挚友用最后力气指向自己身后，染血的嘴唇做出‘快逃’的口型。
这是她们重复过千百次的手势，此刻却成为永诀的告别。
“逃…艾莉丝，我还能逃去哪里呢……”
淬毒的石斧劈开肩胛时，莉薇娅在剧痛中倒地，看清了真相。
所有哥布林眼眶里都蠕动着黑色根须，它们的动作完全同步，仿佛被同一根提线操控的木偶。
萨满法杖上的婴儿头颅正在微笑，嘴里含着艾莉丝断裂的细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
这只萨满，绝对不对劲！！！
可现如今。
一切都已经晚了。
来不及了……
这就是。
异世界吗？
“哈，哈哈，哈哈咳咕，哈。”
她低沉的笑着，缓缓在地上爬行、蛄蛹着，抱住了挚友的身体。
没有什么龙傲天，没有什么强无敌，没有什么割草无双，只是一个不拿出真本事来、不在做出每一步决策前都抱着死亡的决心、是吊儿郎当，轻敌大意就绝对无法生存下去的，残酷又真实的世界。
“我们，明明是被选中的…明明穿越了过来…可力量，为什么……”
莉薇娅绝望的闭上双眼，脚掌在泥土地上一蹬，两人同时跌入背后的洞穴。
不……
不是什么被选中的。
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子。
能在现实中死而复生，甚至遇到了挚友，就足够令人感叹奇迹了，自己还奢求什么呢？
真是，大错特错了……
黑暗中有黏腻的菌毯在脚下蔓延，莉薇娅的瞳孔尚未适应昏暗，就听见利刺没入血肉的闷响。
——‘呲。’
剧痛从腰间炸开。
“咳呕。”
她看见自己的血喷在钟乳石上，映出背后哥布林萨满狞笑的脸。
整个洞窟在无数火把跃动的微光中被点亮，眼角的余光下，似乎有一箱箱正折射光线的宝石在闪烁。
“你个…该死的东西……”
莉薇娅用最后的力气，尖锐的指甲猛地贯穿萨满眼窝。
在那双染血的瞳孔中。
她看见十七岁的自己在高中实验室里对艾莉丝大笑，“哈哈哈，等考完试了，我们就组队环游世界去！”
“咦，万一坠机了呢，我可不去啊。”
“晦气！那就死在一起呗，可惜咱俩都没交到女朋友呢，你小子，什么时候找个女朋友，不然我要是先找了，不气死你。”
“哼，那也太遗憾了吧，至少要谈一场恋爱再死掉，放心，我肯定要比你先！”
“哈哈，哈哈哈……”
回忆中的声音越来越小。
黑暗吞没意识前，她最后闻到的是自己内脏的腥甜。
原来死亡的味道。
——和三天前在破铜烂铁堆里散发的味道竟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