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重写的尝试十分失败。就连一开始提议他重新来过的姬野也收回了要求。“接着往下写可能比不断改文要好一些吧”,她这么说。黑木当时只是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他还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诚然,作者的使命是将文章修改至最好,可如果写不下去那么一切更是无从开始。但他还是不甘心,想试试在不至于被称为执拗的程度努力最后一次。

考虑《美少女作家社》发挥最好的三、四章其实是文学性更强的写法,他考虑着改变一开始偏轻小说的定位,干脆就将这种风格贯彻到底吧。

……

“奔跑的目的就只是奔跑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喜欢用这种貌似富于意味的话语不着痕迹地标榜自己。可是,场合根本不对啊?这句话不该是被人唐突问起的时候,你才一脸木讷地回答吗?与人攀谈到了奔跑,就用这么一句像是打着哈哈似的话回答,更像是缺失了必要的思考,才不得不用没有借口充当借口吧?

——《奔跑》天宫希奈。

天神谦是被好友山城樱带上写作道路的。写作这回事,似乎是种不容易而又随处可见的才气,天神谦对自己没有过多的信心,但无论如何,她从初一那年一直写到了高中入学的如今。没有不切实际的目标,也就少了很多杂念,对她来说,写作只是与樱之间的一种游戏。

可即使是游戏,也是认真的。她从开始写作后放下了平时的很多兴趣,也不再一无聊就任由弟弟拉着自己玩耍,而是用小大人似的语气跟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姐姐要专心看书哦,你自己一个人玩会好吗?”

写作的学习,与学校中的事务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只需要看着自己喜欢的作品,边为作品所感动,边在自己内心的一方天地进行构筑,写作就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产出。这可以说是樱之所以写作的原因。本来谦也是这么想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从一开始连作文都写不长的人,到后来能够对命题找到切入点,不断表达想法;行文也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变得越来越流畅。可以说写作不仅带给了谦表达的快乐,还令她体验到了“成长”这一喜悦。可近来,这状况却逐渐变了样,她感到自己在创作时变得越来越“结巴”了。对一处词的使用总得挑三拣四,描绘脑海中的画面时,也不再满足于只是一味使用直接的情绪,以及状似优美的行文。她感到这种文章中,缺失了阅读中所感受到的,厚重的“真实”。

这一点,是樱所无法理解的。每当谦提及自己的困境,温柔的樱只是一再表示谦写得很好,再略微为自己的喜好传教,“这个女孩子,戴鸭子发夹应该会更可爱吧?”“结局如果不是那么悲伤就好了……”不得不说,樱天生有一种感性的才能,提及环境、装扮等,总能想到比谦更加和谐的想法,对于行文情绪的提炼也时常会讲得连谦这个作者本人都惊叹万分——她的思维似乎天然就要比谦整洁得多,无论看到什么事件,都能找到自己记忆中与之类似的经历,进行一番感受。许多事情,谦当然也不会一无所感地就描绘下来,但在写作时,她就好比是在一片荒原中摸索,身边的许多景像都被黄沙、杂草、野蔓遮掩,很难一目了然地看清。

虽然可能不该这么想,但有时谦会觉得自己是努力在跟上“公主樱”脚步的过于平凡的普通人。深深嵌入自己内心的这一点,却无法令那个平素纤细敏感的朋友察觉,每每念及,总会浮现些不甘心的意识。她发现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对樱无话不谈了,当然,这是有理由的,绘本与浪漫小说的故事虽然梦幻而令人向往,但看着看着渐渐有一种犹如是在接触带着层油脂的世界的感受,温暖泛黄的滤镜,其实质可能只是粘腻的脂肪。这种恶心感,也曾在不同的介质上体现,不只是油脂,还有苦烂的菜叶、生虫的干果……唯有在一种锐利如针刺般的直白“真实”中,恶心带来了别样的滋味,令她记住了天宫希奈这个名字。从此她迷上了看书看到眩晕,喉口泛苦的感受。

对方与谦是同龄人,并且在其才开始写作的那年,就已经登上了本地的文学杂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被越来越多更为知名的杂志所看中。即便是芥川奖的评委,也在公布去年的获奖作品时这么提到天宫希奈:“看到今年的文学新人,作为一介平庸的老前辈,感到甚为羞愧。获奖作《野火》中对世界的诘问,一度令我恍惚不可终日。而小次郎(野火的作者)多次表示他的作品之所以诞生,得益于自《奔跑》中获得的灵感,一名年仅15岁的少女,催生了芥川奖。”

这么一个被所有人瞩目的明日之星,在《奔跑》卖出一百万卷,在媒体喊话教育部“应该将《奔跑》选入教材”时,悄无声息地选择了死亡。当“天宫希奈跳海”这个无法令人感到真实的词条热度不断攀升,引爆推特的时候,天神谦在一个春日的午后悠然醒转,被弟妹们的重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9岁的弟弟带着3岁的妹妹,趴在身上,就像是一大一小的两只小动物。胳膊、大腿,不用说也被挤出了红印子,一股股酸痛感从那里涌出,小孩子透明的唾液淌在身上,连同腹间的鼓胀感,不等她看看手机,就被催促着赶卫生间。

手机跌落在卫生间的瓷砖上。通过这沉沉的令人心脏短暂停跳的声音,仿佛在一瞬间,“天宫希奈已死”的讯息被刻在了一名钟爱着她的少女的心底。随后,水声取代一切,除了正在哗哗倾泄的水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破裂的手机屏幕往外渗着苦难,这苦难来得是这么突然,以至于还没有惊醒朦胧的梦境。死与生的对立,仿佛只是在睁开眼便会消泯的剧场悄悄上演。梦中的少女,为着梦里的《殉葬》,毫无意义地展开了一幅幅署着天宫希奈之名的画作。《奔跑》中逞强的少年被女孩无情揭穿了自己的茫然,他明明在奔向目标,却好像离一切都越来越远。他终于气馁了,却只是在一片浓雾中苏醒,这白雾是《回流》还是新的梦境?

至此,天神谦最喜爱的恶物,无一例外的再度摆在她的眼前,一如一次次睡眠前不舍的注视。而那个为她所憧憬着的,仿佛能够永远令她感到痛苦的,无法不去挂念的少女,在她的十六岁生日前死去,究竟是《殉葬》为少女而殉葬,还是少女为《殉葬》而殉葬,一时间像是天花板上的苍蝇般,扇动着看不清的小小羽翼,带着疑惑飞走了。

而天宫希奈之死的谜,此刻才刚刚展开。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