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对面是镜子。我下了床,看着一丝不挂的自己,并不满意。这副躯体介于孔武与妩媚之间,在蛮横与柔情的单选题中取了二者。岁月在我脸上的作用并不很明显,似乎还留在旧年。然而过去都随风而逝,我被弃于流动的现在,去往未知的未来。
不可避免地,我又想起了那座钟楼。它仿佛矗立于时空尽头,那片放逐之地几乎无人涉足。若想抵达,得先划入神圣的沼泽,再突破芒草的包围,最后握住那锈蚀的把手。
钟楼的指针里蕴含着时间的秘密,就像灯塔的闪耀中潜藏着爱情。诚然我这凡夫俗子无法领悟其中的奥妙,但我想终有一天一切都会有答案。
现在我面对着海的原野,远方告诉我它的故事。它告诉我那里的如迷宫般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依然等待着我。花园在某个时间存在,在某个时间不存在;在某个时间我会在那里,在某个时间我无法抵达;在某个时间她会在花园中心等我,在某个时间那里只有一具尸体。时间呈现给我的是它的剖面,我试图从它的残肢中窥探到一些秘密,或者试着将其拼凑成一个整体。无限的可能性居然处在一个有限的世界,这实在是奇妙。
然而我的文字苍白无力,无法将所有可能性一一付诸笔墨。我从塔西佗的《编年史》中抽出留在里面的一张纸,一篇未完的手稿,记叙了我与她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故事。在某些时刻那段时光给予我希望和慰藉,在另一些时刻它则成为梦魇的养料。
海的对面就是那座花园,还有那座钟楼,以及那座城。也许她现在也在望着我,但那不重要也不被允许。恐怕我无法再去到那里,我太累了。
我还年轻,却拖着一副行将就木的躯壳,孤独与疲惫充斥每个毛孔。毒辣的海风无疑加剧了我肉体的衰老,而我精神的火焰也愈发微弱,几近熄灭。但此刻的我能感觉到钟楼正召唤着我,花园正召唤着我,她在召唤着我。那有力且持久的灵魂的强音,正呼唤着我,要我逃离这海边的囹圄,拥抱广阔的自由。
可我是自愿被放逐的。从一个放逐之地去到另一个放逐之地,哪里的流浪会更体面?自从闯入花园的那一刻起,许多事情就已经命中注定,恐怕我没得选。我长叹一声,风带走我的叹息。
我是她的过客,她是我的神秘嘉宾。两个寂寞的灵魂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相遇,在钟楼的钟声中互相倾诉。然而心与心的隔阂依然存在,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壁。也许是为了避免失落,我选择了提前离开。我能感觉到言语愈发冰冷干涩,却无力回天。感情的火花究竟是如何擦起的,感情之花又是如何慢慢凋零的,这一切都有待解答。但无论如何,我想我应该要去一趟钟楼,去一天花园,去见一见她了。我对着海说出这句话,汹涌澎湃的波涛作为信使代我转达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