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
“炎族。”
“年龄。”
“24岁。”
下尉用笔熟练记录着双方的问答，这样的问话其实是毫无意义的，桌上的个人资料早就将对方的一切清清楚楚的写明了，但这样的问话也是有必要的，因为可以对被询问之人产生一种心理威压，当对方回答问题的时候，其实在心中就已经屈服于眼前的权威，哪怕自己心里并不承认这一点。
他不时抬起头，看着对面椅子上被五花大绑的士兵。
对方满身都是血污，军装上有许多裂口，露出了里面的棉絮，在寒冷的冬日内穿着这样的冬装是很难熬的。
虽然这里是生了炉火的审问室，但由于墙壁的一些裂缝，这里其实并不暖和。
士兵眼窝青紫，泛红的眼球微微凹出，满脸尽是尘垢与血污，显然被人殴打过，他的眼镜被打碎了一只镜片，飞溅的玻璃划伤了他的眼角，留下了几道细小的伤痕。
他长的并不难看，至少下尉认为比自己英俊的多，整个人透着书卷气，如果不是穿着一身军装，他大概会在某间课堂中上课或者是教书育人。
这样一个和战争格格不入的人，如今来到了战场上，不知是被征召还是志愿参军……从戴着眼镜这一点来看，大概率是被征召的，至少可以从事那些不太需要视力的工作。
“下兵（璇玑星军衔，基本等同于最低级的士兵），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下尉侧头瞥了一眼说话的高中尉，他知道对方脾气不佳，对于犯罪士兵经常抱着一种敌视的态度，认为对方是璇玑星军队的耻辱，根本不配作为他的战友，只能算是罪犯。
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他似乎比以往稍微阴沉了一些，毕竟这位下兵的罪行也和一般的犯罪士兵不同。
下兵沉默不语，他只是看着坐在对面桌后的两个人，目光似乎充满了同情。
他为什么会是这种表情……
下尉心中好生奇怪，一般的犯罪士兵坐在这里要么胆颤发抖的将一切尽数交代，要么口齿伶俐的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
这两种人下尉都见过，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流露过这种眼神……仿佛犯下罪行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墙角站着的军官猛然回头，犹如凶猛的野兽般一把扯起下兵的头，对着他怒吼道。
“狗杂种！回答问题！听不懂炎族话吗？你这个炎奸！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要是不交代清楚，你爹你妈都逃不了干系！”
他吼的声音很大，震得高中尉与下尉耳朵生疼，高中尉不由得皱起眉头，面色更加阴沉，他能理解对方的心情，但吼这么大声干什么？除了让人耳朵疼，什么帮助也没有。
宪兵队的人就是这样，十个里面有五个大吵大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嗓门大，另外五个则是阴阳怪气，从头到脚都缺乏教养。
“上尉冷静，你这样什么都问不出来，这里是战地军事法庭的审问室，不是宪兵队，希望你能遵守我们这里的秩序。”
军官闻言微微侧目，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虽然自己是宪兵队的人，军衔高过对方，但对方是战地军事法庭的人，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自己在对方面前还是应该收敛一点儿，免得太过造次惹恼对方……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继续回到墙角的炉子那里伸手烤火，不时回头望着椅子上的下兵，终是没再说什么。
下兵依旧沉默，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
知道自己死路一条，试图坐以待毙吗？
下尉心中倒也理解，毕竟对方的罪名是‘煽动反战情绪’，在军队内部属于极其严重的罪行，几乎不可能得到赦免，除非他也像之前那位满下士一样有人庇护……
他知道这是没可能的，那位满下士能说会道，上面的人自然有用他的地方，滥杀无辜的罪行说到底也只是杀害织女星人，而散布的那些言论虽然未经允许，本身却也是拥护璇玑星的一种表现，在璇玑星和织女星正在进行战争的背景下，这很容易得到宽宥。
而这位下兵不同，他在战友间散布反战言论，鼓动士兵们抵制这场战争，这种罪行和满下士的比起来，可有着天壤之别。
下尉看着高中尉，高中尉瞥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他拿起身边的军用水壶，缓步靠近下兵。
这个下兵在散布反战言论的时候刚好被宪兵队撞到，经过一顿暴打后被送到了这里——宪兵队的人此刻站在审问室内就说明这不单单是一场审判，更是一场审讯。
宪兵队坚信下兵的行为并非单纯的个人行为，而是受到某些人指使来扰乱军心，比如璇玑星内部那些同情织女星的叛逆，甚至是织女星的游击队——这样的结果可以为宪兵队带来很多好处，比如让眼前这名上尉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下尉将水壶送到对方唇边，对方仰着头，昂视着下尉。
那目光饱含怜悯，仿佛犯罪的不是他，而是眼前的下尉。
这个士兵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他明明很快就要死了，可他的目光并非绝望与哀伤，而是像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一样。
下尉把水放到对方唇边，对方微微张开嘴，下尉甚至可以看到他满嘴的血迹——在被宪兵队抓住的时候，他被打落了好几颗牙齿。
下尉希望他能老实交代这一切，免得再遭到无端的毒打，如果他真的是受人指使的，那他的罪责也会稍微轻一些——至少不会祸及家人。
喝了一点点水后，下兵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最终咳出了一口血。
他看了眼高中尉，终是缓缓开口。
“没有人指使我，我不需要受人指使。”
高中尉与下尉对视一眼，下尉开始写起了笔录。
“我是炎族，我爱自己的民族……我的民族有着九千年源远流长的文明……曾经创造过无数举世瞩目的成就，曾经是天球土地上最璀璨的明珠……我为生在这样伟大的民族而自豪。”
听到这番话，高中尉不由得轻哼一声，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未免有些太迟了……
“我不希望炎族互相仇恨，把同族当做不共戴天的人，我不想看到我的同胞们自相残杀，一步步朝着黑暗的深渊坠落……”
下兵看着对面的两位审判者亦是审讯者，他面色苍白，但声音却依旧平静，不慌不忙，既不害怕也不激动，仿佛对他即将到来的结局一无所知。
“我们发动的这场战争是错误的，是那些仇恨我们民族的人所策划的阴谋，他们打着大炎民族主义的旗号宣称‘真正的炎族’这一概念来分裂我们的民族，鼓吹‘留地不留人’来煽动我们同胞兄弟间互相残杀，真正的民族主义者是爱自己同胞的，绝不会灌输对同胞的恨。”
下尉脸色微微一变，写笔录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这可是反动言论……记下来是会有麻烦的。
“真是太反动了！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这都是织女星西洋代理人编造的话术！”
正在烤火的上尉面色立变，他迅速冲过来从椅子后面扯住下兵的头发，将他连同椅子一起拉倒在地上，出手便是一记重拳，下兵的眼镜登时飞了出去。
玻璃碎片扎在下兵的脸上，也刺入了上尉的手指，血迹从他指间流了下来，滴落在下兵的脸上，和下兵脸上流出的血汇在一起，看不出任何区别。
“拦住他！”
高中尉急忙起身，示意两侧的士兵阻止上尉，这人要是在战地军事法庭的地盘被人打死了，那可是自己的严重失职。
他本想叫对方冷静，但他也知道任凭哪位璇玑星军人听了刚才那番话都会忍不住气往上冲，进而做出如上尉一般的非理性行为。
将炎族的统一大业描述成炎族自相残杀……
将站在对立面的敌人描述成自己的同胞……
这是典型的历史虚无主义，是十足的反动言论，是对璇玑星的政治目的进行扭曲与污蔑，其恶劣程度比那些违背军纪的士兵行为更加甚之……
倘若他与上尉易地而处，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上尉被两侧的士兵拉开，他知道自己情绪失控，所作所为并不在理，便将目光斜视一旁，不再言语什么。
“下兵，你私自散布反战言论，煽动士兵们抵制伟大的民族统一战争，根据璇玑星科学院守土军纪律条令第六章第四节第三条、第十六条，对你进……”
“请等一下。”
高中尉与下尉的目光斜视门口，心中只觉得这种事情似乎不是一次出现了。
一名中校军官走进审问室，所有人立时敬礼。
上尉一见来人，立时大步走向对方，指着下兵对中校低语着什么。
高中尉与下尉都注意到，这位中校身上的兵种标志并非作战部队，而是宪兵部队。
“向二位致歉，打扰战地军事法庭的审判非我所愿，然命令所至，不得不为，还请二位见谅。”
中校向高中尉二人点头致歉，顺手将一份文件放在高中尉面前。
“这位散布反动言论的士兵请交给我带走，他的身上还有许多尚未查清的有价值信息，我们会让他一一交代清楚的。”
高中尉看着文件内容，确实出自自己的上级，要求将下兵移交给中校。
他虽然不喜欢宪兵，但对于自己上级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迅速下令将下兵移交给中校带来的人。
下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把人交给宪兵队就意味着这人已经废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折磨……
下兵被一瘸一拐的带出门去，他侧头看向下尉，眼神没有丝毫退缩。
“璇玑星的法律可以裁决我的生死，但无法裁决我民族的存亡。”
他临行前依旧仰头向后，凝望着下尉二人，目光仍然充满怜悯。
“你为了你的民族来杀我，我为了我的民族被你杀，我马上就要死了，而你……还活着……”
下尉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犯了罪的罪犯会用那种毫不畏惧的怜悯目光看着那些审判他的人？
明明犯罪的是他，不是别人……
只是那时下尉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