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晕。”湘伯玉倒在床上,张开双臂,大衣如蛾翼般展开铺在床上。湘母拿着沾了红花油的棉签,趴在湘伯玉身旁,涂抹在她额头的淤青上。
“拿茶杯砸的?我听见玻璃碎掉的声音了。没想到那老头这么无情,这么对你。他脾气很臭,活了大半辈子也没长进。要是他是个普通工人,企业职工,或者个芝麻小官,就没那么大的脾气了。可这老头有钱有权,谁都惹不起。我们一大家子还得靠他呢...”
“之前妈一直很着急。你爸快六十了,你还不到二十五。水嫩嫩的小年轻,什么时候能接他的班呢?你要是成了湘华集团的大老板,我们谁都不用看那糟老头的脸色,到时候他是再吹胡子瞪眼都没用了...”
“但现在,妈不求你有出息,只希望你健康开心....心理不要出问题。我们不管了,不管谁来当湘华集团的总裁。那老头握在手里也好,给别人也好...够了,我们有的钱已经够了,能顾得你和妹妹安安稳稳的过一生,不愁吃穿...”
湘母开始抹眼泪,是心疼孩子,也是懊悔。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哭一千次都无法挽回。
“疼吗?余儿,你以前从不让人碰你伤口。”
在湘母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涂抹下,湘伯玉额头的淤青被红花油的颜色覆盖。湘母用掌心贴着,轻轻的揉着,帮她活血化瘀。
湘伯玉面色苍白,双手用力的攥着床单,将平整的床单攥出道道皱痕。活血化瘀确实很疼,她以前也确实不让别人碰她伤口。
有什么必要呢,反正都会自愈的。本来就疼的地方还要去这般揉捏,不亚于一遍遍回忆受伤时的疼。
“我怕疼。”湘伯玉说,“我现在也怕,但已经不会逃避了。如果不去面对痛苦的话是始终没有长进的...我会接纳失败,让它帮助我思考。”
“那你恨你爸吗?”
“我想想,不恨吧。”湘伯玉想起捂头抽噎的父亲,还是轻轻摇头。“我能理解他,知他之所知,想他之所想。我们父子原本是一条心的,所以他最喜欢我。对于这件事,我也很懊恼,我的未来...确实被打破了,变得东一块西一块了。”
“一个坚硬的,有智慧的年轻人,由你们二人所生的最正统的长子,以男性的威严和理性统御集团里的山头派系,踩着父亲的肩膀一步一步成为核心,让所有人尊敬有佳...这样的人会娶到门当户对的妻子,为父亲诞下孙子,将血脉与财富继续传承下去...”
湘伯玉闭上眼睛,声音缥缈如石壁回音。她似乎沉浸在了幻想里,幻想里的自己还是男人,自信的沿着既定的轨道大步前行,收拢了权势成为了年轻的新总裁,让父母和妹妹为他而骄傲。
她不想当女人,毫无疑问。但此时也不得不思考,自己还有没有达成目标的能力。
“妈要告诉你,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听完之后你不要怪妈...”
听着湘伯玉的呢喃,湘母又要掉泪。可她忍住了,红着眼眶说。
湘伯余不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个孩子,而是第二个。在湘伯余出生的一年前,还有一个不幸的孩子。
那是个脑死亡的女婴。年轻的,不懂事的湘母在怀孕的时候没注意,长期吸入有害气体。湘伯余的姐姐,这个可怜女婴在母亲吸入的有害气体的影响下,生来就是畸形,无法存活。在医院的保育箱里颤颤巍巍的活了半个月,最后还是死了。
这个女婴出生在除夕夜,死的时候正好是元宵节。在人们欢欢喜喜的度过新年时,有一个年轻的家庭正在破碎。
心碎的母亲随着丈夫来到寺庙,为死去的女儿祈福。希望早夭的孩子到另一个世界能欢欣快乐,不堕轮回之苦。两个月后,母亲又怀孕了。这次是个男胎,也就是湘伯余。
说来不可思议,湘母也不愿相信。菩萨听到了她的祈祷,让死去的女婴投胎转世,再与父母重逢。但母亲命中那三年无法留住女儿,于是便假身男胎。湘伯余,本身就是女人,是那个早夭女婴的转世重来。
在二十二岁那年,湘伯余命中有一灾,要了结他的性命。菩萨念在湘家年年供奉香火,便送佛送到西,消解了这一灾。灾一消,湘伯余便破了假身,重回女儿身。
这是一位非常神的老神婆说的,信誓旦旦。就是因为这样,湘伯余才变成女人。
湘母从没见过这样的事,肯定不愿相信。但她确实迷信,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现在儿子真的变成了女人,除了这个之外又能怎么解释?
神婆还说,如今湘伯余重回本身,被菩萨保佑,未来注定无灾无祸,能幸福的度过一生的。而湘母想要的也就是如此...愿上天不要折磨她可怜的孩子。
如今,湘母一五一十的全说了,痛恨着年轻时的不懂事,泪眼婆娑。
一说无能,没有保护好那个大女儿,以至于一出生就脑死亡,早了夭。
二说割舍不下,向菩萨许了愿,没放女儿超脱,导致女儿受了转换之苦,做不回男人,不知道怎么做女人。
也怪这命,之前命里留不住女儿,现在命里没有儿子。
湘伯玉是不信的,可越听,脸色越是不好。
“你现在叫自己湘伯玉么?极好的。当初生大女儿的时候,我就想给她取这个名。后来大女儿没了,便又要了一个。这次是儿子,就改了个字,叫伯余,空余的余。说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要走了我的女儿,却又余了个儿子给我...这也是菩萨显灵,让你回归了本名...不然你怎么会给自己取这个名字?”
湘母慈祥而欣慰,目光如蜜水般望着湘伯玉的脸。“二十多年前,我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年轻女人,第一次做母亲就...你出生的第二天就是春节,到处倒是新年的鞭炮声,而我看着不哭不闹不动的你,心都碎了。”
“你长得很好看,又很白。哪怕还只是那么小也看得出来以后会是大美人...是妈妈的错,妈妈不知道怀孕期间要避开什么,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伯玉,你还没好好看看世界就走了,妈妈自责了一辈子。”湘母逐渐泣不成声,保养得很好的老贵妇哭得像个少女。或许女人一辈子都是这样,无论多少岁。
“你还回来做妈妈的孩子,做妈妈的女儿,真的太好了。原来你真的没有走,一直都在妈妈身边...”
女婴重投胎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但在湘母眼里已经是事实。而在她眼里,那个早夭的女婴与湘伯玉已经没有了区分,如今更是把想对前者说的话,都与湘伯玉说了。
湘伯玉叹了口气。
“妈,不管我是伯余,还是伯玉,我都会是你最好的孩子,不会让你孤单。”
“好,好好。”湘母连声答应,眼泪又要停不下来。她取了块方形创可贴,就要贴在湘伯玉那令人惊心与怜爱的额头上。
而就是这时,湘伯玉猛的睁开眼从穿上跳起来,呼出一口长气,推开房门就向别墅楼下奔去。
湘父还在大厅的茶桌前坐着,一根一根的抽烟,烟缸里满是烟头。他神情麻木,不时因为过量吸烟而咳嗽。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让人看不出他是否哭过。
他在想什么呢?没人知道。还不等这位年近六十的老男人反应过来,湘伯玉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摆脱了稚气的高挑少女单腿跪在自己父亲的大腿上,攥着父亲的衣领,两人挨在一起。湘伯玉居高临下的用孤傲的眼神盯着这张沧桑的脸,作为女儿的她竟在气场上反压制了父亲。
“看着我这张脸!我姐姐要是没死,今天就是长这个样子。你这个当父亲的就这么冷血吗?只在意你脑海里的美妙构想能不能实现,不考虑我的感受,也不安慰妈妈...”
“如果我真是你二十三年前死掉的大女儿...回来找你,你要把我拒之门外吗?你还是要个儿子来给你传宗接代?只有儿子才有培养的价值?面对现实!你只有我和妹妹。世界上没有儿子的人多着呢,人家照样过日子!”
湘父一动不动,昂头望着湘伯玉的脸。他真的认真打量了起来,而湘伯玉也看到父亲泛红的眼睑。
“妈妈怕你,妹妹也怕你...你还算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吗?光在家里欺负女人,把公司里的臭架子摆到家里来...我们有谁对不起你?”
“你难道对我姐姐,那个早早就死掉的婴儿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不只是我妈的女儿,也是你的。”
湘伯玉撅起嘴,有点难以克制面部表情。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积蓄泪水而显得水汪汪,但没有一滴泪掉下来。
很漂亮的脸,如果她没有早夭,估计就长这样吧。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不知道多少女人,也没一个比得上,就连她的母亲年轻时也不如她。
女儿,女儿。怎么会没有感情呢?后来生了湘婉,就是为了纪念那个女儿。
人老了,固执,有心无力,惹人嫌。他实在是太喜欢湘伯余这个儿子了,导致完全无法接受。
为什么这么委屈...当父亲的其实看不得女儿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果是别的男人害得她如此,自己肯定是要怒发冲冠的。可她这般憔悴,就是因为自己。
特别是看到额头上涂了红花油的淤青,十分严重的样子,湘父知道是自己做的,那个瓷杯的碎片还在地上。红花油的辣味刺激眼睛,不算好闻。
他就那样坐着,任这年轻美好的女人骑在身上,忤逆的捏着自己的衣领。她的脸上有什么?并不是面庞扭曲的愤怒,而是凌乱的悲伤,一个与家人走散的小孩子会有的悲伤,无依无靠的仿佛被抛弃了一般。但她又倔强而冲动,强势起来跟湘伯余一模一样。
对,像湘伯余,因为她就是湘伯余,一边脸颊上的两颗星斗般的泪痣就是证明。
总有什么是没有变的...
“啊呀,你不能这样对你爸!他不是重男轻女,不是不喜欢女儿。对你妹妹的好你也看到了...他只是脑子转不过来弯,老了,要我们多体谅体谅...”湘母一下楼,看到湘伯玉骑在自己父亲身上,两人挨得紧紧的好像要发生肢体冲突,顿时吓得惊叫。
“老公别动手打女儿!她还小...伯玉,松手!你爸爸非常非常爱你的!”
湘伯玉没有反抗,任凭母亲冲上来把自己拉开。她与父亲对视着,长久的对视着,互相都看不出对方的情绪,只是这样奇怪的看着对方,好像重新认识。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过激的举动。
湘婉推开门进来,正好与面色如水的湘伯玉擦肩而过。还来不及惊讶,转头又看见父亲正捏着燃尽的烟头,静静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