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母亲的真相后,姬野一度想过在家里大闹特闹,或是离家出走。但她一抬起身子就觉得如果是自己做这些事,未免太像一种表演了,完全不是下意识地冲动,而是通过对一般人的想象去如此谋划着。那件事更像是一种郁结梗塞在心里。况且……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或许从自己确诊精神疾病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接受能力异于常人吧。她唯一无法接受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明随时可以毁掉自己的人生,但度过最初的惶惶不安之后,或许是因为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这种情绪之中吧,如果不是低落、悲观的时候,她渐渐开始觉得反正自己自一开始就不在乎这条命,真到了无法生活下去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自杀就是这么一回事,最初你以为是洪水猛兽,一旦想了就是一种不正常,后来却反而会依赖上这一点。这与真心与否,会不会真的这么做都没关系,因为有过一次经历,所以她知道……
对母亲暗藏怨恨,又越来越轻蔑,反而使她学会了开口说出自己的要求。可能母亲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怪人吧,对于女儿突然要去京都的事,反而爽快得叫人出乎意料。只是,明明都把钱放在姬野的手心了,在姬野临行前才突然说,一定要回来哦?
虽然动不动就想离家出走的事,但因为自己这次去京都确实不是借口,想着应该也不会流露出什么异样,不理解母亲想法的姬野,困惑地点了点头。
至于为什么要跟着黑木一起来京都,则单纯是因为姬野也对这座千年古都心存憧憬,难得有好机会,就一起来了。
为了到时不出差错,也为了能痛痛快快地玩一次,一行四人都是在签售会的前一天就来到了京都。如果是惠子一个人来京都,体验一次怀石料理倒也无妨,但对于其他三个人而言这份消费就有些与学生不符了。最终一行人只是走走停停看了金阁寺、二条城这些景点,和京都国际漫画博物馆,一起躺在博物馆看漫画看到肚子饿了为止,才出门简单地吃了咖喱当晚饭,随后回到酒店。
惠子对姬野放下芥蒂后,对这个人员阵容就基本没什么意见了。虽然在心中仍然对于最终来了这么多人残念不已,但也明白自己和沙希并不是暧昧关系,已经对这一点想通了。人多了,反而像是一群朋友结伴出来玩吧;沙希不用多说;黑木跟姬野一开始以为跟惠子沙希二人出来会有一点拘束,但最终一天下来却实实在在地拉进了距离。与在学校聊聊天不同,在校外有一种更自由的感觉吧,沙希又与在场的人关系都很好,最终并没有形成一种类似于2对2各玩各的尴尬局面。一行人一同站在镜湖边上仰望金阁寺时,都被极致的美所摄住了心魄,除了沙希之外的人共同想起三岛由纪夫那对金阁寺的无限赞美。
这座金灿灿的美丽寺院映在镜湖上的情景仿佛超脱了世界,无论何时都作为美的象征而独自平静地留在这里。湖中倒映了金阁寺数百年的倒影,就像已不是水中的折射,而是异次元的影像一般,无论如何都会顽强地留存在那里。看过一眼金阁寺的人,都无法再忘记这座小巧而美丽的寺院,他们的思念也像这湖水一般。
果绿的湖水中总是波光粼粼,倒映不出人脸,只像是青绿色的丝绸,或山水画的颜料那般,作为不会浮现太多变化的永恒的“景”定格在金阁寺的下方。仿佛是金阁寺的美,连带着改变了周遭也说不定,一切都是那么矜持而优美。
沙希说,拍照吧。惠子便拿起手机对着金阁寺拍了一张照片。惠子很清楚这张比不得实物的一丝一毫。而黑木跟姬野只是点了点头,就仍然怔怔地看着这座古建筑,或许对于这样美的建筑,比起照片,他们更信任自己的记忆吧。试图用自己这双凡庸的眼睛,在脑海中定格金阁寺。
沙希却摇了摇头。她将所有人拖到了镜湖前边,举着手机对到全部的四个人。“笑一个吧。”来不及反应到,“自己不配跟金阁寺同框”,就已经被纳入了已然成为事实的照片中。黑木看到了自己因为沙希那句话而下意识翘起的嘴角,也许弧度正好。姬野看到自己后方的金阁寺。真奇怪啊,明明自己连金阁寺美的万一都比不上,却确确实实地出现在了这一方景色中,仿佛金阁寺的永恒之美中,已经愿意接纳自己了。
如果金阁寺的美,这么容易被共享,那位少年为什么还要放火烧毁金阁寺呢?黑木与姬野对视一眼。也许那位少年是极致的偏执狂,又也许真正美到不可玷污的金阁寺,已经永远离开了人眼所能捕捉到的领域,那么自己所看到的永恒,莫非是一种赝品吗?
少年给金阁寺留下了不再可见的火焰的疤痕,却也给金阁寺留下了无从追溯的,美的神话。仿佛所有极致的事物都已经像创世神收回的权柄那般,离开了人们的视野中,自从我们所能追逐的只有不知真假的神话了。要么一厢情愿地相信,要么便接受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神明的事实。
既然没有神明,那么也许可以窥觑神的造物——同样可以发生在自己的手上。可已经被金阁寺所摄住魂魄的人,也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辈子单单是追逐金阁寺的美,也许就已经将心疲力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