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熙实在无法将那个喜欢陷阵开无双的楚籍,跟眼前悲天悯人的楚籍联系在一起。
但仔细回想一下的话,似乎很早的时候,楚籍就表现过对于火攻的不耻。甚至严谨点来说,他第一次跟虞夭夭闹矛盾的时候,就是因为虞夭夭放火烧山。
只是,或许是因为那次火势没有蔓延开,楚籍克制住了对虞夭夭的不满,将负面情绪独自消化。
再更仔细思考一下的话,当初横扫草原的时候,楚籍屠杀胡人战士的时候像个人间太岁,但在掠夺部落的时候,却对妇孺没什么杀心,只有在最后一次掠夺一个大部落的时候下令让人放开了杀。
那一次,他们面对的敌人数量太多,束手束脚的话很可能把自己赔进去。而且,从战略意义上来讲,彼时的夜国四面受敌,他们需要对王庭部落施加足够的威慑。
“可打仗不就是这样吗?”
好一会,关熙轻声回应。
“消灭敌国的青壮,灭亡敌国,吞并人口和土地壮大自身,有时候必须不计代价,不然被灭亡的就会是自己。”
“哈!不计代价,好一个不计代价。”
楚籍用力一拍,关熙龇牙咧嘴,感觉肩膀都差点被卸掉。
“老关你觉得国家是什么?”
“我是个粗人,不懂。”
“最初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国家,只有部落。为了争夺或者利用有限的资源而抱团,为了不被其他部落抢走资源而选出有能力的首领,不断吞并壮大,大得臃肿的时候,没法再像是几十个人选村长一样选首领,于是首领不再是选出来的,包括官员,哦不,那时应该叫贵族,总之就是变成了遗传。”
“这跟眼前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别急,听我慢慢说,今天我难得有兴致你可得好好听。”
楚籍拉着他坐下,路过的刀烨也来了兴趣,三人围在一起烤火。
“当国家的概念出现的时候,抱团的集体就变得臃肿,他们会放慢扩张的脚步,转而花费更多的精力用于维系统治,从原本的对外掠夺变成内部压榨,也就是被供养。两成的人占据八成的资源会变成天经地义的事情,剩下的八成人不满足那两成资源,要么推翻那两成人,要么就继续对外扩张去掠夺,你们觉得哪个更容易?”
“是……推翻吧,不过,那不就是推翻自己的国君吗?”
关熙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迟疑着开口,而刀烨则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所以我才觉得忠孝是一种糟粕啊。”楚籍笑了笑,“觉得忠于国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老关你说自己世食君禄,可国君给你的那些东西又是从何而来?理想的逻辑闭环应该是,你靠国君获得地位和俸禄,国君靠国民获得权力和地位,而国民则靠你这种人获得安全,不受其他国家的掠夺。但实际上,这个稳固的三角关系,在国君与国民这一段上往往是扭曲的。”
刀烨眉头紧锁:“儒生强调,民大于君,从这一点来讲的话……”
“那是另一回事,仔细分析起来太过复杂,别谈那帮晦气玩意。”
楚籍摆手打断,继续正题:“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国君也好,贵族也罢,就是压榨不足的国民。”
“你不会是想谋反吧?”关熙猛的一惊。
“怎么会呢?”楚籍嗤笑,不以为意道:“我要是想谋反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娶了虞夭夭,在她生产的时候随便动点手脚,大人没了小孩活着,不用刀兵就能合理摄政,掌控权力之后再把小孩废了,到时候谁又能说我是窃国之贼?”
关熙看向刀烨,刀烨白了他一眼,转头喝了口闷酒,对于楚籍大逆不道的发言倒是没什么表示。
“我们继续,上层需要压榨下层,不管他们做得再好,这一点都是不会变的,因为总体来说,国民创造的价值大部分还是会流入上层。不管上层做得再怎么精明,下层都会有产生不满的时候——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生的国民都会把曾经国民认为是幸福的现状当做天经地义,这也的确是天经地义,因为他们依旧是被掠夺压榨的一方。也正因为被掠夺压榨,他们会想要上升,这个时候,你会怎样?”
“会对外掠夺。”刀烨瞬间明白过来。
“就像我夜国的军功制度一样,要给国民上升的机会,但有人上升就必须分配相关资源,这个资源旧有的上层自然不愿意给,那就只能从外部获取了。”
“没错。”楚籍打了个响指,看向关熙:“回到最初的话题,你认为打仗就是不计代价去消耗敌国,然后获取对方的资源,不然自身就会灭亡,这个想法说对也对,但不全对。”
关熙挠头:“哪不对?”
刀烨叹气:“一个国家的资源是足够养活国民的,不然它就不会存在。不获取对方的资源,并不会导致自身灭亡,灭亡的只是国君和贵族,但缺少了国君和贵族之后,国民是无法组织起来对抗敌国的掠夺的,说到底,只要不存在国君和贵族之类的人,战争其实就是多余的。”
关熙皱眉深思,总感觉哪里不对。
楚籍幽幽一叹,补充道:“抗风险能力。个人可以轻松养活自己的理想状态不是常态,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存在,个人必须抱团,抱团就一定会产生领袖,国君和贵族就不可能消失,顶多就是换种方式存在而已。”
“我之前以为楚先生只是一个武将,现在才明白为何大王对你如此看重,真是令人受教。”
刀烨起身,行了个弟子礼,心中某种难言的委屈与幽怨开始消散。
“只是,我仍有一事不解,望先生为我解惑。”
“说吧。”
刀烨瞥了眼关熙,关熙看着他,饶有兴致,他又看向楚籍,楚籍也没有赶关系走的意思。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
刀烨叹息一声,破罐子破摔问:“为何你要拒绝她?”
“呃……”
楚籍愣住,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很默契的不去提,谁都不会尴尬才对吗?
“请先生为我解惑!”
刀烨再度行礼,语气坚定。
此事已成了他的心魔,不搞清楚实在寝食难安。
楚籍扭捏了好一会,只得如实回答:“我不想跟她牵扯太深,具体原因我自己也很难讲清楚,总之我觉得保持距离,是对谁都好的做法。”
“这样吗……我接受了。”
刀烨明显不满意,但也不打算再纠缠,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关熙犹豫了好一会,问:“你是不是怕自己到时候不好意思谋反?”
“去你妈的,在你眼里我就是铁了心想谋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