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了。

由于种种原因，中尉最终没有被换回璇玑星。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庆幸，至少自己不用回去接受璇玑星的审判了。

至于织女星的审判，那是另一回事。

正思索间，一瓶水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用带着手铐的手接住，看着眼前穿着便衣的军官，对方正平静的看着他，见他没有反应，便伸手准备帮他把瓶盖拧开。

“谢谢。”

中尉嘴上说着谢谢，手上却没有给对方机会，直接拧开了瓶盖。

军官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收了回去，继续坐在遍布弹孔的长椅上望着来来往往的旅人。

战争结束已经半年，许多在战争中逃到汐风四岛的民众开始陆续返回云山半岛。

虽然云山半岛已经满目疮痍，可对他们来说，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他们的家在这里，哪怕只剩下断壁残垣，那也依旧是他们的家，他们会一砖一瓦重新将房屋修建起来，就像他们祖辈那样。

此外，由于战事结束，除了必要的常备部队外，征召部队开始陆续解散，士兵们相继返回家乡，重新过他们的生活。

为了方便民众返乡以及战后重建，织女星快速修缮损坏的铁路，大量的物资经海路运输至云山半岛南部港口，然后由铁路输送至云山半岛各地，以解决各地民众的燃眉之急。

由于璇玑星实行焦土政策，几乎所有的农田都已经化为焦土，工厂不是被炸毁便是被璇玑星迁走，房屋也在璇玑星撤退的时候被纵火焚烧，加之冬季很快就会来临，食物、取暖、住房等一系列的问题随之而来，云山半岛上的织女星人不得不忙碌起来，为自己的衣食住行而四处奔波。

中尉与军官坐在长椅上，为了避免失去亲人的织女星人在看到璇玑星俘虏时做出一些非理性的举动，中尉被换了一套便衣，以免愤怒的织女星人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这不是耸人听闻的故事，在兵荒马乱的战争结束后，总会有大量武器流落民间，一时间是管控不过来的，尤其是云山半岛的织女星政府组织已经被璇玑星破坏殆尽的情况下，想要完全恢复织女星政府组织，没有一年半载是不行的。

对于那些失去了一切的织女星人来说，这些璇玑星的始作俑者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都是应该被一枪打死的恶棍。

为此，军官也需要换上便衣，不然民众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押着一个穿着便服的人，很容易猜到被押送的是什么人。

越向南走遇到的返乡旅人就越多，他们携带着各式各样的包裹，那种表情只要看过一次就让人难以忘怀。

那不单单是历经艰险后回到家乡的高兴，也不完全是一路目睹凄凉景象后的哀伤，而是二者融为一体的表情。

中尉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人原来可以笑着流泪，亦或者哭着微笑……那种九死一生的苦痛、历经劫难的酸楚、回归故里的欣然以及家破人亡的绝望居然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

每当他看到这样的表情都会下意识避开，当与对方擦肩而过后，他又会下意识扭头去看对方的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本能反应……

中尉拿起水瓶准备喝水，由于双手被铐住，他只能侧过头俯身去喝水。

这种怪异的喝水模样自然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但也仅仅是看了他一眼，归乡的旅人们有更在意的事情，无暇关心一个穿着平民衣服的人为什么会带着手铐。

中尉刚刚侧头，一旁的军官站起身，他停止侧头，重新抬头看向军官。

自被俘以来，他一直都在配合织女星工作，指认战争罪行的现场，虽然谈不上积极，却也说不上消极，别人问什么就说什么，不问就一言不发。

因此他和军官之间养成了一种默契，只要军官一有动作，他就会立刻停下当前做的事情，观察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军官看了看四周，最终打开了他的手铐，将手铐的一头铐在长椅上。

中尉茫然的看着得到了自由的左手，抬起头看着军官。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我逃走吗？”

“因为你喝水不方便。”

军官坐回长椅，看着来来往往的旅人，继续说道。

“我过去是警察，要是你逃走了，我就再把你抓回来，这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

中尉沉默不语，由于一只手得到了自由，他现在可以很容易的拿起水瓶喝水。

他看到自己喝的水和之前有些不一样，瓶身上多了一行血红色的字——勿忘兰舟大屠杀。

他想要用手挡住那行字，但终究还是放弃了，就这样看着那行字将水倒进了嘴里。

他没有什么想逃跑的意图，刚才的话也不是试探对方，仅仅是随口一问——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今天中午只能就近吃些东西，接人的卡车需要临时运送一些东西，下午才会到。”

中尉没有回应，对他而言也无非就是在长椅上多坐几个小时。

他的腿已经好很多了，正常走路没有问题，织女星人也没有再一次把他的腿打折。

自己依旧是囚徒，哪怕双腿可以正常行走，却也哪里都去不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但也只能朝前走去。

看到一辆运送物资的卡车停在远处，军官看了一眼中尉，指了指卡车。

“我去领食物，你待在这里。”

由于配给制依旧没有解除，因此食物依旧需要按个人标准发放，军官知道凭借自己的证件可以领到符合军人标准的一人份食物，这些应该足够两个人吃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自己去领食物的时候如何安置这个俘虏。

他看着中尉，表情非常认真。

“我可以相信你吗？”

中尉没有说话，沉默许久，最终动了一下头。

军官看了看四周，迅速涌入人群，准备领取食物。

中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铐，身体靠在长椅上，低着头等待着对方归来。

他可以趁机逃跑，但不知为什么，他完全没有逃跑的欲望……或者说求生的欲望。

他不知道织女星接下来会怎么处置自己，但总觉得哪怕是枪毙自己，自己也没什么跑的必要，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去死的。

自己杀了那么多织女星人，本该一死，为何要逃？

他扫视着来来往往的旅人，目光突然一凝，迅速锁定在一个穿着大衣的人身上。

大衣的很宽大，但中尉依然能察觉到大衣的胸口位置不自然的凸起——那很可能是一支手枪。

他不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可能是执行任务的便衣警察亦或是别的什么，总之，和自己这个俘虏没什么关系。

虽然心里这么想，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打量对方。

那人走到十几米外的空地上，突然折返回来，坐在了中尉身边。

中尉下意识把手铐藏起来，对方也许是冲他来的……

可那人仿佛对中尉视而不见，眼神一直在人群中游走，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虽然对方离他很近，但他完全没有抢夺对方武器的想法，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正当中尉侧过目光的时候，那人突然站起身，一脚将一个路过的行人踢翻在地上，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咆哮。

“抓到你了！狗东西！你这个给璇玑星卖命的走狗！你杀了我全家，以为现在混进了政府我就找不到你了吗！老子等你好久了！”

他伸手从大衣里拔出手枪准备朝那个倒地的行人射击，周围人见状迅速奔逃。

中尉眼疾手快，迅速起身一把抓住对方手腕，顺势一掰，对方手枪脱手落下，中尉立时反手接住。

他本无意掺和其中，但看到对方拔枪下意识担心对方伤人，也没顾得上对方说什么，完全是本能反应。

虽然看上去整个夺枪过程轻松随意，但已经是他反应的极限，整个人冷汗都冒了下来。

若非对方就站在长椅边上，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夺下对方的枪，只要再远上十厘米，自己就够不到对方了。

待夺下了手枪，脑海里才反应过来，听对方的言语，要杀的似乎是一个给璇玑星服务过的织女星叛徒……

他夺枪并非偏袒那个叛徒，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但如今想来似乎有些不妥……

自己只是一个俘虏，做的这些事情已经超过了俘虏的……

中尉不由得瞪大眼睛，那人被他夺下枪后，竟是完全对他不理不睬，径直扑向那个倒地的男人。

“都闪开！老子身上有炸药！”

中尉迅速将枪口对准了那人，虽然他左手持枪，但这个距离足以将对方当场击毙。

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周围无辜人的安全，他都应该基于军人的本能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可他的手微微颤抖，始终没有扣下扳机。

自己杀害织女星人的景象历历在目，他不想再杀害织女星人，一之谓甚，岂可再乎……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飞身蹿出，一记手刀敲在那人颈后，那人随即扑倒在地上，就此一动不动。

军官回来的正是时候，他一见人群骚乱便火速返回，正好赶上对方扑向地上的路人。

军官顺势翻找对方的大衣，在一侧的口袋里找到了一枚只有肥皂大小的军用炸弹，直接取出了引信。

中尉的手枪依旧指着前方，军官侧过头看着他的枪口，而他则缓缓将手枪放在地上，抱头蹲好。

“救了这么多无辜性命。”

军官低头捡起手枪。

“你立功了，是个英雄。”

“我没立什么功，我也不是英雄……我只是本能反应，想自保而已，没打算救人，换作你也会那么做的。”

“你如果想自保，早就开枪了。”

军官关闭手枪的保险，侧过头说道。

“当你没有顺从本能为了自己的安危去扣动扳机，而是作出了与之完全相反的选择，你就已经是英雄一般的人物了，利与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