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狭小的房间中,荧光石的光泽洒在蓑冷客脸上。

他躺在草堆铺成的席子上,血水流入干草,凝成颜料一般。

秦休为蓑冷客包扎好伤口,又喂他吃下两粒丹药,师徒二人一言不发坐在地上。

秦休轻轻敲击着剑身,试图抚平杂乱的思绪。

面前之人是他在魔教八位师傅中的三师傅,他自幼在魔教长大,其他师傅都教他如何杀人,如何不被人杀,杀人时如何笑的好看,唯独三师傅教他背四书五经,学道儒释。

那时候秦休不懂,可他越是长大,才越明白三师傅的用意。

秦休借着昏暗的光,再去打量自己这位许多年不见的师傅,他的面色比以前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

秦休记得自己八岁那年第一次见他,他头上还没有一点白色。

这本该是师徒相聚的场面,秦休不想去问关于蓑冷客为什么被追杀,为什么被林子衣喊作长老,为什么被称为叛徒种种。

但蓑冷客却看出他的困惑,自顾自说道:“恶童……不,秦休,为师也不必瞒你,其实为师二十年前就是九界山派去魔教的卧底。”

“嗯。”

“那时候为了融入魔教,不被怀疑,为师做了很多坏事,当时我觉得我问心无愧,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魔教,但是日子久了,为师和你其他七位师傅感情越来越深,我发现自己有些脱离不开了。”

“你怕深陷下去,所以回归了正道?”秦休还在敲着剑,节奏愈来愈乱。

“我卧底二十年,而后盗取了魔教的一本密卷,也就是本次仙盟选拔要给魁首的奖品。”蓑冷客叹息道,“为师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回到九界山后,成为长老,本想着从此为正道效力,可是……”

“可是我连觉都睡不安稳,我害怕有人来杀我,或是曾被我害过的正道,或是魔教曾经的兄弟,我很怕卧底时做过的事情被揭发,也害怕被魔教的朋友找上。”

蓑冷客将身子缩了缩,他好像一个暮年的老人,双目无神而呆滞。

可是呆了一会儿,他又忽然笑了出来:“不过你这个魔教的‘恶童’竟然会出面救我,也是有良心,算是我的一个功德吧。”

“您是我的师傅,就是我的父亲,这是应该的。”

秦休想明白了为什么今日蓑冷客会被正道和魔道三人联合围攻,原来他卧底的时候两方人都得罪过,才会有如今的局面。

这就是卧底的结局吗?秦休不禁想到了郁楠安,有些心虚。

他又为三师傅换下血红的绷带,将青袍撕掉一块,撒上药粉,重新包扎。

蓑冷客望着这个一声不吭替自己疗伤的徒弟,忽然说道:“秦休,既然你已经混入正道,为什么不干脆做个正道弟子呢?”

秦休手上的动作顿住,并未说话,继续包扎。

蓑冷客叹息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也都知道你是被那位青袍女子救回的魔教,所以觉得魔教对自己有恩,可是你不该在魔教啊。”

“我不觉得魔教对我有恩,我只觉得那女子对我有恩。”

那年的那场雪,秦休深深记得女子和他说过,入魔教要学会感恩。

“那你想知道青袍女子的去处吗?”蓑冷客突然说道,声音很轻,却在秦休心中猛敲了一下。

秦休看向蓑冷客,蓑冷客摸着他的头道:“那位曾经的青护法现在就在正道,至于在哪儿,魔教除了教主没人清楚。”

“教主大人和我说,我的卧底任务完成,她就告诉我。”秦休将荧光石收起,为蓑冷客点燃一支烛火。

火光映在中年人的发丝上,映在他干裂的、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秦休已经转身离去,走到门前。他知道三师傅不会出卖自己,他知道三师傅最疼自己。

将门推开的一瞬间,蓑冷客的声音突然急切的响起:

“秦休,你说教主会告诉你,可是你知道你的身份吗?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回魔教吗?你知道为什么不让你修行吗!”

秦休的脚步停住。

蓑冷客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哭笑不得道:“你若再回去魔教,恐怕永远都出不来了,因为你是教主培养的炉鼎,或许你自己并不清楚,但你是偷香窃玉体质,阴阳道的体质很是特殊,因为人分阴阳,所以除非利用法器,否则无法察觉。”

“我是炉鼎啊。”秦休的语气很平静。

其实他一点也不平静,心中如蒙上一层油纸,但只要想到完成卧底任务后,教主会将青袍女子的事情告诉他,他就对炉鼎一事毫无波澜。

可是蓑冷客摇了摇头,“你会被那女人关起来,当作修行的工具,日复一日的……”

“亵玩?”秦休笑了笑,“谢谢三师傅告诉我这些事,今日的仙盟选拔,我会上场。”

说罢,门轻声关上。

蓑冷客的目光还看着秦休离去的方向,他也做过卧底,所以真心为这个徒儿找想。

和秦休说了那么多,蓑冷客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舒缓,他发觉自己教出了个好徒弟,就是脾气太倔,不懂变通。

“仙盟选拔……这孩子如今在哪个宗门做卧底?”

蓑冷客思量着,他先前没来得及告诉秦休,他不仅是九界山的长老,同样还是仙盟选拔的裁判长老。

或许,自己可以帮帮这个徒儿?也算是弥补一下做师傅的不是。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烛火在黑暗中摇曳,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倏然,那道影子消失了。

烛火也消失了。

待到光芒再亮起,银发女子站在蓑冷客面前,手中划出剑火,重新将房间点亮。

她出现的极为突兀,好像是滴在黑布中的一点雪白。

蓑冷客并不认识这位女子,他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是林子衣带人来寻找他。

银发女子手中握着一柄剑,剑中注入灵气,散发出五彩的光。

“你是魔修?”她开口问道。

蓑冷客摇头,又听她接着问:

“秦休是魔修?”

蓑冷客没有说话,那柄五彩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魔修,死。”

“我不是魔修,起码现在不是。”蓑冷客手指挡开剑刃,问道,“我们的对话,你听到多少?”

黑暗的火光如艳丽的舞者,女子微微荡起的长发与裙衣亦是如此。

她面色冷澹,眼眸无任何波澜,冰一样的寒冷。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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