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薄雾,宝石折射出的幽蓝光芒在车厢内跳跃,像是将一小片天空印在了金属与矿石中。
「老师,这种蓝和您眼睛的颜色很像呢。」
蕾米举起项链对比安卡晃了晃。
「是吗?」
比安卡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魔女帽滑落到地板上,露出一对泛着金光的黑角,
「不过我更漂亮吧?」
「自恋...」
蕾米撇撇嘴,目光却被窗外景色吸引——远处山脚下,一座通体洁白的尖塔直插云霄,塔身缠绕着翠绿色藤蔓,宛如巨蛇盘踞。
[那个是?]
[我某个学生的家,昨天收到了她拿鸽子传来的信,去看看她。]
[诶——?是什么样的人!]
[白色可爱家伙。]
缥缈的白雾裹着马车攀上山道,细碎的枯叶在车辙下发出细微的脆响。蕾米的鼻尖几乎要贴到车窗上,那座白玉雕琢般的尖塔越来越近,塔身上缠绕的藤蔓竟在秋日里绽着翡翠般的光泽。
[老师的学生都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吗?]
蕾米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晕开一片。
[不全是。]
比安卡把脸埋在软垫里闷声说,
[四百年前她说要建最高的塔,结果现在塔尖连飞龙都不敢落脚——]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突然刺破云层。无数雪白绸缎从塔顶喷涌而出,如同神女披帛般垂落数百米。那些缎带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色,飘落到半空时突然片片碎裂,化作千万只白鸽扑棱棱飞向四面八方。
[欢迎!欢迎!]
清亮的女声随鸽群传来,每只白鸽喙中都衔着一片金叶,
[最最亲爱的老师——!]
蕾米慌忙接住从车窗缝隙飘进来的金叶,叶片触碰到指尖的瞬间,竟变成了一颗裹着糖霜的松子。比安卡嗤笑着弹飞另一片即将撞上她额头的叶子,金叶在半空炸成一蓬金粉。
当马车停在塔底的蔷薇拱门下时,空气里甜腻的香气浓得几乎凝成实质。青金石铺就的阶梯上,一个白发如瀑的身影正提着裙摆飞奔而下。
[老师!!]
来人像阵旋风般卷进车厢。蕾米只来得及看见翻飞的白貂裘领,下一秒就被拥入带着冷香的怀抱。银发扫过脸颊痒丝丝的,她抬头对上一双紫水晶般的眸子——亮闪闪的。
[aww~老师!这孩子比信上写的还可爱!]
冰凉的手指捏住蕾米的脸颊,
[您怎么能把这么精致的人偶带在身边风餐露宿?]
[轻一点啊,缇娅娜。]
比安卡用魔杖戳着她的肩膀,
[你吓到她了。]
被称作缇娅娜的魔女这才松开蕾米,却转而捧起少女一缕发丝轻嗅:
[是星见花的味道...和老师的气味很像!]
她突然转身抓住比安卡的手,
[老师!把这个孩子让给我吧!我用三十匹月光缎来换!]
[驳回。]
[那片蓝宝石矿脉!]
[你去年就挖塌了。]
[那、那用我自己....]
[嗯...如果你要一起来我没意见就是了。]
缇娅娜像是被抽去骨头般瘫坐在软垫上,貂裘从肩头滑落,露出锁骨处缠绕的银链。
链坠是个精致的水晶沙漏,细沙正在诡异地逆向流动。
[老师还是这么无情...]
她突然又精神抖擞地直起身,
[不过没关系!反正老师会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她说着从袖中抖出一张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日程:
[看!我连共同沐浴的时间都安排好了!]
比安卡扫了眼
「卯时:帮老师梳头(趁机收集落发)」
「午时:诱骗小蕾米试穿新衣(保留换装影像)」
之类的条目,随手弹出一簇火苗。
[今晚留宿,明早就走。]
[诶——?!]
缇娅娜的哀嚎惊飞了塔顶栖息的寒鸦。她提着裙摆追在抱着蕾米下车的比安卡身后,珍珠缀饰的鞋跟敲得台阶叮咚作响:
[至少三天!我准备了三百种甜品!对了,呜啊啊多陪陪我嘛...]
————◆
对话随着塔门关闭戛然而止。
蕾米仰头望着足有二十米高的水晶吊灯,灯架上栖息的魔法萤火虫组成不断变幻的星座图案。
更令她震惊的是墙壁——整面墙都是悬浮的展示柜,陈列着数以千计的茶具,每套瓷器下方都漂浮着发光的标签。
「某公国初代皇女下午茶杯组(用过一次)」
「深渊海妖眼泪结晶高脚杯(拿小皮鞭抽哭了两小时才收集够)」
「用三百年份精灵古树树皮装订的菜单(树现在还疼得睡不着,正在想办法补偿)」
[别碰那些哦。]
比安卡拍开缇娅娜正要摸向蕾米头顶的手,
[上次你用琥珀关着会说话的活蝴蝶送给琉卡儿,害她做了一晚上噩梦。]
[这次是永不会凋谢的冰玫瑰!]
缇娅娜变魔术般从耳后抽出一支缠绕寒雾的花,
[看!我在极北之地守了半个月,才等到极光最盛时绽放的——]
她突然顿住。蕾米顺着她直勾勾的视线望去,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颈间的蓝宝石项链。
[好漂亮的石头...和老师颜色好像!]
她突然握住蕾米的手,眼中燃烧着令人窒息的热情:
[今晚和我睡吧!我用二十个睡前故事换你摘项链五分钟!]
[缇娅娜~]
比安卡苦笑着用魔杖巧了一下她的脑袋,力道不打但毕竟是比安卡,轻挥一下也让整座塔的魔法萤火都暗了一瞬。
午餐时分,蕾米终于理解老师口中的“强欲”是何意味。
最先上桌的是红茶,与常见的不同,热腾腾的水雾并没有消散,而是化作了跳动的字符:“请夸奖我!]
翡翠长桌上摆着一百多道菜肴,盛在会随心情变换颜色的月光瓷盘中。每当蕾米对某道菜多看一眼,缇娅娜就会挥动银叉让那盘佳肴飘到她面前,并附带三分钟讲解食材来历。
[这是用黎明时分采摘的雾凇莓...]
她弹指让餐刀自行切割烤肉,
[老师您尝尝这个!我绑架了皇室的御厨...啊不是,是聘请!]
比安卡按住快要被食物淹没的蕾米:
[说说正事吧。信上说需要帮忙研究作物魔法?]
[老师果然最疼我了~]
缇娅娜挥手撒出金色粉尘,空中浮现出旋转的魔法阵,
[您看!这是我改良的丰收咒文,能让麦穗一夜长到两米高!]
蕾米看着幻象中金灿灿的麦田,突然注意到麦秆上诡异的涂鸦:
[那些是...]
[装饰用的小花啦!]
缇娅娜快速切换画面,
[关键是这个!]
无数麦粒像烟花般在空中炸开,自动钻进土地,
[这样农民就不用弯腰播种了!]
比安卡用汤匙搅动着会自己变温的蘑菇汤:
[试过实际效果吗?]
[没呢,还是有些地方搞不清楚,所以请老师帮忙啦!]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裙摆,
[差点忘了...]
她小跑到壁炉前,解下腰间缀满珠宝的缎带扔进火焰。火焰瞬间变成彩虹色,一缕七彩烟雾顺着烟囱飘向夜空。
[这是在做什么?]
蕾米凑近观察,发现壁炉里堆满了各色布料残片。
[在做云朵哦~]
缇娅娜倚着窗棂指向远方,暮色中的云层正泛着淡粉色的光晕,
[这样云朵可以遮住一部分太阳光,菜农们就不会被晒了。]
蕾米正要感叹,却见那团彩云突然扭曲成滑稽的鬼脸形状。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恰好路过,对着云彩指指点点地笑起来。
[偶尔会出点小差错...]
缇娅娜尴尬地笑着,拉上窗帘,
[反正他们收到好处就行了。]
————◆
入夜后的白塔安静得可怕。蕾米躺在足以淹没五人的天鹅绒大床上,听着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争执。
[老师真的不再考虑下?只要把蕾米借我三天...]
[别难为老师我嘛...]
[两天!我用永恒冰棺保存的初雪...]
[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多啦。]
等到比安卡说去温泉池那边等她,直到月光爬上彩窗时,蕾米才忍不住抱着枕头溜出房间。
她赤脚踩过软绵绵的地毯,在转角处听见了缇娅娜的自言自语。
[明明收集了所有颜色的绸缎...为什么就是织不出老师的头发颜色呢?]
透过虚掩的门缝,她看见缇娅娜跪坐在巨大的织布机前。月光为她雪白的长发镀上蓝边,十指被魔法丝线勒出深深的红痕。织机上挂着幅未完成的挂毯,隐约能看出是比安卡环抱着年幼的缇娅娜看星的画面。
一根丝线突然崩断。
缇娅娜怔怔望着指尖渗出的血珠,突然发疯似的扯下整幅挂毯扔向壁炉。火焰腾起的瞬间,塔外传来沉闷的雷声。
————◆
雾气在白石砌成的池面上浮动,缇娅娜把金边浴巾叠了三遍才肯放进篮子。比安卡靠在池边,半张脸没在水里,小孩子似的吐着泡泡。
远处传来布料燃烧的噼啪声——那是塔顶壁炉在消化今天第十条丝绸。
[老师帮我擦背嘛!]
缇娅娜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湿漉漉的白发贴在肩头。
比安卡接过海绵,顺着她脊椎擦出泡沫。魔女后颈有道陈年烫伤,是当年学火焰魔法时留下的。
[疼不疼?]
她指尖碰了碰疤痕。
[当时疼得哭鼻子呢。]
缇娅娜笑着,
[但老师说‘受伤才能记住魔法的重量’,我一直记着呢,总觉得以后会用的上。]
池水泛起涟漪,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
[现在村民被麦子累得直不起腰时...也会记得我的魔法有多重要吧?]
缇娅娜给比安卡在温泉上空比划着咒语。比安卡见到有误就指导着更改,咒文在烛光下泛着淡金,密密麻麻的注释里藏着孩童涂鸦般的笑脸。
[您看!我在每个播种咒里加了装饰。]
她兴奋地指着某段符文
[麦子破土时会炸出彩虹色的光,孩子们肯定喜欢!]
比安卡捏了捏眉心:
[发芽快三倍,成熟快五倍...土地受得了吗?]
[所以我加了自动施肥咒呀!]
魔女从池底摸出个水晶瓶,里头绿莹莹的液体正晃荡着,
[用森林巨型蚯蚓的体液萃取!]
老师把瓶子放回原处:[如果用光了了怎么办?]
缇娅娜的笑容僵了一瞬:[不会的...我留了二十条在塔顶养着...]
擦头发时,比安卡低头才发现脚底的某些鹅卵石上刻着字:
[去年丰收节帮村民修水车]
[上个月教孤儿院孩子叠魔法千纸鹤]
...最近的鹅卵石上歪歪扭扭刻着[和老师吃重聚纪念日]。
[为什么记这些?]
比安卡捏起一块鹅卵石。
缇娅娜的耳尖变得通红:
[这样大家忘记我的时候...至少石头记得。]
她突然抓住老师手腕:
[您说,等庄稼大丰收,他们会给我立雕像吗?不用大理石的,木头雕的也行!]
[嘛...嘛嘛嘛...]
安卡拍了拍她发顶:
[有的好事,和坏事只隔层窗户纸。]
————◆
马车驶离白塔那日,晨雾裹着魔法粉尘扑簌簌落在麦田,嫩芽顶着露珠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成翡翠色波浪。
[等麦子堆满谷仓,孩子们再也不用挨饿了!]
第三天的丰收庆典恍若幻梦。
农妇们将缇娅娜高高捧起,孩童追着她的斗篷收集飘落的糖霜。老铁匠甚至熔了银子,为她打造新月形门环。
魔女哼着歌将感谢信钉满整面墙,羊皮纸边缘还细心贴上麦穗标本。
[缇娅娜大人!]
牧羊少年撞开塔门时,她正在给第一百三十封信件镶金边,
[麦秆...麦秆把磨坊卡住了!]
不知何时带着蕾米回来的比安卡在树上抱着蕾米看着那金色的田地,眼睛倒映出逐渐失控的村落。
麦穗像贪婪的蛇群挤满粮仓缝隙,谷粒在午夜噼啪爆裂。
村民们开始用斧头劈断那些麦子的根茎,断裂的麦秆渗出琥珀色浆液,将斧刃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这是...小问题,我肯定能解决。]缇娅娜对哭丧着脸的面包师微笑,指尖弹出一根银丝缠住发狂的麦浪。
被束缚的植株扭动着膨胀,将银丝绷成近乎透明的细线。塔顶豢养的巨型蚯蚓在琉璃缸里焦躁翻腾,鳞片刮擦声整夜啃噬着魔女的耳膜。
第七天日出时,缇娅娜发现第一块龟裂的土地。裂缝中渗出暗红色黏液,如疮痂般覆在曾经肥沃的土壤上。
她慌张地剪下貂裘毛领投入壁炉,灰烬飘向天际化作薄云,降下的细雨却在落地的一瞬间就被吸干。
[需要...需要更多...对...]
一条又一条布被送进壁炉,倾盆大雨没有治好那干旱,反而是淹坏了本还能用的麦田。
卖花女的女儿捧着干枯的矢车菊来到塔下:
[魔女姐姐,妈妈说田里野花都死光了...]
缇娅娜用彩虹糖捏出永不凋零的假花,女孩却盯着她癫狂似的脸后退几步。
曾经挂满谢礼的拱门,如今悬着匿名者投掷的腐烂菜叶。村民们举着火把围住白塔。火光在彩窗上投出妖魔般跃动的影子,缇娅娜蜷缩在织机后,数着沙漏吊坠里倒流的砂粒——那是曾经比安卡送她的生日礼物。
[骗子魔女!]
[把我们的土地还回来!]
丢过来的石子撞碎了她的彩绘玻璃。
一片锋利的琉璃渣划过脸颊时,她恍惚想起老师说过的话。
但是也晚了。
失控的不只有麦田,还有那不停吸着布的壁炉,以及缇娅娜本人。
起初只是细雨,带着铁锈味的雨滴渗入土地后,已然焦黑的麦茬竟抽出妖异的紫红色新芽。她倚在淌水的窗台痴痴地呢喃:
[...全是我的错。]
直到发现雨幕中有孩童滑倒——那孩子怀里还抱着她送的玩偶。
[停...停下来啊!]
她徒手扑打壁炉中燃烧的丝绸,用力扯着不受控飞进去的布料,手指被割的血肉模糊也阻止不了这一切。
暴雨在失控的魔力中扭曲成冰雹,砸碎了村民刚补好的屋顶。在她指甲缝里嵌满焦黑丝线时,就连头发都快被卷进壁炉时,她终于听见了熟悉的马车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叮铃铃...
[呜啊,好热,放开我缇娅娜姐姐!]
[蕾米...?]
缇娅娜睁开迷糊的眼睛,看向四周,只见闹钟在给蕾米读的故事书点跳个不停,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是...是梦吗?]
[不是哦——]
[呜啊啊啊——!]
正当她穿上拖鞋往窗外看的时候,一双手竟从床底下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踝。
[我早就猜到有一天你会闯出祸来,喜欢你的生日礼物吗?]
比安卡坏笑着从床底爬出来...
没爬出来,角卡住了。
[帮我。]
[噗——]
蕾米忍不住笑出声,连忙和缇娅娜一起去拉比安卡。魔女帽早不知道滚到哪去了,露出的黑角牢牢卡在床板缝隙里。
被“拔”出来的比安卡抖了抖身上的灰,意味深长笑盈盈第看着缇娅娜。
[既然时间倒流了,也没人记得,你当是梦就是了。]
[什么时间倒流?]
蕾米一脸迷糊,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老师...]
缇娅娜轻声说,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
比安卡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知道什么?]
[知道我会...搞砸一切。]
缇娅娜低着头,月光在她银白的发丝间流淌。
比安卡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沐浴在月光下的麦田。秋风拂过,金色的麦浪温柔地起伏着,像是大地的呼吸。
[真漂亮呢...]
她喃喃道:
[普通麦穗是不是也蛮惹人喜欢的?]
她说罢便拉着蕾米的手上了马车,马车很小,但是再挤个人进来也不是不可以,比安卡坐在马车上,盯着缇娅娜,敞开着马车门。
[我...我过两天去追你们...]
缇娅娜说。
————◆
后来,这里的村子在不愿留下姓名的缇娅娜魔女的帮助下,过上了最暖和的冬天。
而追马车的事情...恐怕被孩子们簇拥着的她一时半会儿也不愿抽开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