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自己的母亲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李翔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到过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
关于那个家的记忆,李博闻只记得一张掉漆的竹制餐桌,桌子上糊满了油渍。
李翔的工作很忙,李博闻大部分时间都在托管学校和幼儿园里和别的小朋友又打又闹。
年幼的李博闻以为那个四层楼高的小天地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一只鼻孔挂着青绿色的鼻涕,和一群同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一起在水泥地和走廊之间跑来跑去,年轻的老师在一群孩子身后追赶。
李博闻见到肖丹华和洪肖岭,是在小学了。
李翔开着车往李博闻从没到过的地方去,道路两侧连片的水田里秧苗还未插满,田垄将天空切割成一块一块。
车载音响里放着beyond的歌,李翔打开车窗大声跟着唱,银色的轿车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飞驰而过。
泥泞的乡村道路边,李博闻见到了继母肖丹华,还有她牵着的洪肖岭。
肖丹华塞给他一根圆形的棒棒糖,是葡萄味的。她揉了揉李博闻的脑袋瓜,“乖,叫妈妈。”
“爸爸,这个小朋友是谁啊?”李博闻看向洪肖岭,洪肖岭嘴巴里也有一根棒棒糖。
“这是你弟弟。”
李博闻指着洪肖岭,“为啥他也有棒棒糖?”
“把妈妈买的棒棒糖还给我!”洪肖岭二话不说冲上前,小手掏向李博闻的嘴巴,试图把棒棒糖给扯出来。
两个小屁孩为了嘴巴里的棒棒糖,在夏日泥泞的乡村道路边满地打滚。
这就是李博闻和洪肖岭的第一次见面。
无数白紫蓝紫色的电弧组成的环圈里,李博闻看了一眼那一边的世界。
白袍道士似乎正瞪着自己,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两撇小胡子看上去真傻。
洪肖岭身前那个女孩,似乎是他捏的游戏角色,好像叫秋铃来着。
时间过得好慢,对面的世界明明这么近,自己却怎么也够不着。
“洪肖岭!你又把玩具弄坏了!”李博闻急火攻心,啪地一巴掌拍在洪肖岭的屁股上。
“你敢打我!”洪肖岭毫不示弱,一拳打在李博闻肚子上。
“你知道我拼这个乐高拼了多久吗?”李博闻咬牙切齿。
“我也在拼,凭什么就你玩的多我玩的少?”洪肖岭理直气壮。
“你纯在给我添乱,没你乱放零件我早就拼完了!”
“才怪!”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从地板打到床上,把房间里摆放的乐高玩具踩得稀巴烂。
肖丹华听到动静,赶紧将两个人拉开,“怎么玩着玩着又打起来了?博闻,你可是哥哥,让一让你弟弟好不好。”
洪肖岭依旧理直气壮,“他不给我玩!我就不小心弄坏了一个玩具,他就打我屁股!”
“这下完了!”李博闻悲从中来,对着一地的零件大哭,“我要拼多久才能修好这么多!”
“哎呀,博闻你拼积木比你弟弟厉害,你很快就能还原的对不对!”肖丹华一脸无可奈何,“还有小岭你也是,玩玩具的时候小心一点啊,都弄坏几次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
“对不起,哥。”洪肖岭瓮声瓮气的话语隔着床板传过来。“我不该惹你生气。”
李博闻扯了扯被子,“反正我都修好了,随你拆。”
“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洪肖岭翻了个身。
“那就是还在生气。”
“现在快睡着了你知道了?一起玩的时候怎么就不注意点呢。”
“下次我一定注意,不会弄坏玩具的。”洪肖岭抱着枕头,在双层床上翻来覆去。
李博闻听着嘎吱嘎吱床架碰撞的声音,叹了口气。“你知道就好,睡觉吧。明天给你读三国演义,好不好?”
“哦耶,那我睡觉了。哥,晚安。”
李博闻也眯上眼,“嗯,晚安。”
李博闻从前觉得洪肖岭和他根本是两种人,他喜欢看书,喜欢音乐电影绘画,是个好静的人。洪肖岭则是个混世魔王,天天和一堆同学到处惹事,又跑又跳,像只闲不下来的兔子。
只有在自己给洪肖岭辅导作业,或者两个人一起玩玩具,一起看书的时候,洪肖岭才会安静下来。
李博闻在小学时,班主任经常向他抱怨洪肖岭的顽劣,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怎么你这个哥哥的优点,洪肖岭就是没怎么学到呢”
李博闻有时带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教师办公室,就会看到自己肥嘟嘟的弟弟站在某位老师的跟前受批评,他的脸红的像番茄。
“洪肖岭,你看看你哥哥,你怎么就不学点好的呢!”老师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
洪肖岭一般会向着李博闻瞥上一眼,接着把头埋得更低。
李博闻只好加快脚步,匆匆丢下作业本逃离现场。
“你今天又被老师批评了。”
“哦。”洪肖岭漫不经心地沿着人行道的砖缝走着直线。
“又怎么了?”李博闻看了看前方。
“···打羽毛球和别人吵起来了,打了一架。”洪肖岭看着整齐的砖缝,头埋得很低。
“吃不吃那边的蛋糕?我请客。”
“不想吃。”
李博闻快跑几步,“老板,要两份蛋糕,夹心全都要。”
“···我不吃。”
“要两份。”
洪肖岭推开冒着热气的塑料袋,“我不吃。”
李博闻猛地啃了一大口,咀嚼起夹心蛋糕,“我不信。”
“不吃。”洪肖岭偷偷看了眼李博闻手上的蛋糕,“就不吃。”
“得了吧你,赶快吃,再不吃冷了就不好吃了。”李博闻不由分说地把塑料袋塞进洪肖岭手里。
“你和别人打架,打赢了没。”
“那肯定是我打赢了,不然我就去告状了。”
“打赢了就好。”
“哥,回去别给爸妈说啊。”洪肖岭咽下一大块蛋糕,嘴里支支吾吾。
“我肯定保密啊,但是你老师肯定会打电话给他们,这我也没辙。”
“你回去小心点,我去上补习班了。拜拜。一会见。”李博闻在街道转角挥手。
洪肖岭也站在原地挥手致意,等到李博闻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向家的方向慢吞吞地挪动。
洪肖岭和李博闻差了三岁。李博闻去外地重点中学的时候,洪肖岭才四年级。
“哥,我以后也要和你一样上重点中学!”洪肖岭叉着腰,气鼓鼓地说。
“那你以后可要用点功学习。”李博闻揉了揉洪肖岭的刺猬头。
李博闻上高中时,洪肖岭也考进了他念过书的那所重点中学。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走。
李博闻看向火车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下,五颜六色的车流在街道间穿行。
真想知道以后,洪肖岭会不会也坐上这一列火车,来到这个城市里求学。
但生活就是这样操蛋,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到底会中几千万的彩票成为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还是直接被疲劳驾驶的全险半挂大车送去异世界。
洪肖岭的父亲出现了。
洪国全乐呵呵的。“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好样的!爸爸带你去吃顿好的!跟你朋友说声再见!”
李博闻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个男人把洪肖岭强行塞进轿车,扬长而去。
李博闻一头雾水地回到家,将情况说明给肖丹华。
肖丹华脸上满是嫌恶,“毕竟小岭也算他的儿子···哼,他的儿子!哪有生下来就没管过的儿子?”
“是不是要去把小岭带回来···我看小岭很不情愿。”李博闻斟酌着说道。
“那可是他爸!”肖丹华没好气地摔下这么一句,气冲冲地摔门而出,“我去洗头了,晚上你自己热点菜吃。”
洪肖岭连着好几天没回来。
李博闻正考虑要不要去帽子叔叔那里咨询一下时,洪肖岭回来了。
虽然看上去外表没任何变化,但李博闻总感觉有些不对。果然,洪肖岭一回家,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小岭,小岭。”李博闻敲着门。“是我,开一下门。”
洪肖岭的房门紧锁。
“唉,这出去一趟到底怎么了。都两天没吃饭了。”李博闻很是担心。
“小岭,还是吃点饭吧,要不我去买点你喜欢的炸鸡。咱们好久没吃了,吃点好的。行吗?”李博闻贴着门缝说。
“···我不想吃。哥,你自个吃吧。”微弱到难以听清的声音回答道。
李博闻还想劝一劝弟弟,余光瞟到肖丹华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开门!洪肖岭,开门!”
“妈,你消消气,我在劝···”
“洪肖岭,开门!让你去要钱,你要到个屁!开门!你爸那么多钱,你一分都没拿到?”肖丹华暴躁地捶着房门。
李博闻下意识后退几步,靠在走廊的墙上。
“开门!”
“我就不开!”洪肖岭大叫起来。
“好,你不开是吧?”肖丹华摸出一串钥匙,挨个在锁孔处试着,“你等我开了门你别后悔。”
“我不准你开!”洪肖岭重重抵在门后,“不准你打开!”
肖丹华力气很大,打开锁的瞬间,她就一把将门推开,连带着门后的洪肖岭也摔在地上。
“你这几天跟着你爸到处吃好的,就没想着从他兜里掏几分钱出来,啊?!”肖丹华一把提起洪肖岭的衣服后领,把他拖到客厅。“你是真想跟着你爸一起过是吧!”
“我没有!”洪肖岭急得哭出来了,“我没有!”
“你翅膀硬了是吧!”肖丹华找出一条竹片,用力打在洪肖岭身上。
“我没有!”洪肖岭捂住红肿的脸,“我没有!”
“你知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有多累!”竹片连着打在洪肖岭身上,打出一条条交错的红肿印痕。“让你去要钱!要钱!要钱!很难吗?”
李博闻只觉得家中的空气是这样的令他窒息,他踉踉跄跄跑进厕所,试图把自己关在这场戏剧之外。
“我错了,妈,我错了!别打了!”
“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改···”
“别打了···”
李博闻坐在马桶上,听着家里的哭喊求饶声越来越弱,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
自那天以后,洪肖岭就再也没那么活泼。他像是真的将李博闻当成了榜样,也一头扎进书堆。
“小岭,小岭,我能进来吗?”李博闻敲着房门。
“随便。门锁都没了,你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你在看小说吗?我也看过这本,很有名的长篇小说。”李博闻看了看小说内容。
“嗯,挺好看的,我挺喜欢。”洪肖岭合上书本,“你没事的话,最好不要进来,好吗。”
“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干嘛。”李博闻察觉到洪肖岭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没有再说话。
“至少哥你进来还要敲门。”洪肖岭拉起床单,拿出一本漫画,“这本漫画你看过没?”
“这不是霓虹的那几部超火的漫画吗,我肯定看了啊,周周都在追。”
“我攒的钱只够买这些的,你能给我讲讲后面的剧情不。”
“我看看,剧情进展到这里,主角应该···”
“你买这些漫画小说杂志,妈妈应该不知道吧。”李博闻将漫画重新塞入床单里。“她可见不得这些。”
“当然不知道,虽然她没给我买书的钱,但从饭钱里扣点钱出来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洪肖岭将床单尽力抚平,掩盖痕迹。
“我也不想和你谈些学习的事,你自己肯定有分寸,我知道。我们今天就聊聊最新的动画和小说吧。”
“好。”洪肖岭似乎有了些笑容。
小孩子总以为自己可以把属于他们的秘密藏得很好。
肖丹华沿着精美的书脊,将小说撕成两半,丢在火堆里。
烈焰熊熊燃烧,一张张有着图画和文字的书页被火舌吞噬。
李博闻站在阳台上看着火堆。
火堆旁,洪肖岭正端端正正的跪在肖丹华面前,火光照耀的脸上无悲无喜。
飞洒的书页和熊熊的烈火像是在为某人的青春烧着纸钱。
李博闻堵住耳朵,他不想再听见肖丹华足以震彻半个小区的大嗓门。他再也不想看这一幕戏,转身走进书房。
“这是你考的出来的水平吗?啊!?你就考成这个样子?!你知道表姑家的谁考的有多好吗!你对得起我们吗?!”肖丹华把大摞试卷摔在李博闻面前。
李翔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我不想复读。就这样。”
“看什么看,滚回去念书!”肖丹华扯出一张试卷甩向洪肖岭。“你也想像你哥这样考砸吗?”
李博闻忽然很想笑。
他晚上睡觉时笑得合不拢嘴。
一直到他坐上前往那所不理想的大学的廉价飞机,听见机翼穿破云层的尖啸,他都一直处在一种古怪而持续的亢奋中。
大一的课程他一节没落,全程到场,同学们直呼不可战胜,纷纷让他帮忙报到。
他一口气加了一堆社团,天天下课就泡进社团里干活当牛马,干的乐此不疲,学长学姐们直呼学弟真体贴。
他晚上带着耳机面对电脑,一个人玩到深夜凌晨。
李博闻感到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进行生命活动。
他的大脑冷眼旁观着发生在这具身体上的一切,像是注视着一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直到他看见那一圈蓝色电弧将整个书房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