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岛在这个季节是很容易起雾的。

甘蓝记得自己当初便是在这个季节离开金风岛的，在雾色中伴随绵延细雨离开脚下这方土地，随大船进入汪洋之中，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旅途。

黑色的长袖连衣裙配上精心打理的头发，黑色的及膝袜辅以无檐圆帽，加上好像小圆鼓一样的白色挎包，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和过去那个‘田舍娘’判若两人，就连眼神都不再是过去那种躲闪逃避、畏缩不前的模样，而是极其明晰透彻，曾经的所有胆怯懦弱一扫而空，只剩下一个坚毅沉着的战士身处此间。

由于要拜访逝者的安眠之所，她没有选择色调亮丽的衣服，只选择了以黑白二色作为主色调的衣服——她也不喜欢过于亮丽的色调，唯一能称得上喜欢的就只有绿色了，那是夕阳红武道馆黑色制服的配色。

镇子的轮廓依稀浮现在窗外，自己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

她之前从未来过这座镇子，但却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她十分亲近，仿佛她生来就要回到脚下这片土地——回到这片她曾自此出发的土地。

耳机中的音乐悠扬而清雅，本应让人心情宁和畅然，但在此时此刻却勾起了她久别多年的心绪。

她佩戴的‘升扬之心’（Rising Heart）是她在中子星买的，音效很好，佩戴在头上大小也刚好合适，每次打开会有非常空灵的提示音，也可以和同系列的手机进行许多有趣的联动，她很喜欢这个。

“kas keegi siin istub？”

抬头看着询问的男人，对方看上去是西洋面相，但说的却不是西洋人常用的那几种语言，应该是布洛尼亚语。

“Mitte keegi，palun istuge maha。”

得到了甘蓝的回复后，男人点头致意，坐在了甘蓝对面。

虽然织女星民族众多，很多都是织女星建立后从海外涌入的西洋人，其中有不少人都来自小语种地区，像布洛尼亚语的使用者全世界总数也不超过三百五十万人，而且都集中在利爪海东岸地区，在织女星并不多见，布洛尼亚语在织女星自然也不是常用语，很难找到能听懂的人。

幸运的是，甘蓝正好会布洛尼亚语，只是目前说的还不太好，只会一些比较基础的用语——不过她肯定自己早晚能掌握这门语言，她对此很有信心。

中子星的民族结构和织女星是不一样的，有许许多多的差异之处，然而，有些事情则完全没什么差异，比如在那里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和织女星一样，需要掌握多门外语，尤其是像甘蓝这种从事官方工作的人更是如此。

由于鼓励公民学习小语种，因此甘蓝选择了布洛尼亚语和芬恩语，这两种语言出自同一语族，由于彼此具有相似性，学习起来也要容易一些。

过去的十年让她成长了许多，她学会了更多的战斗技巧、掌握了更丰富的知识，也懂得了自己究竟背负着怎样的使命。

自己会成为像心中向往的那人一样的存在，保护他所珍视的一切，一如他保护着别人所珍视的一切一样，为此可以不惜自己的一切。

自己从来不是站在他对立面的人，自己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人，是传承他作为‘守护者’意志的人，是从他的影子下走出来，然后用自己的影子去为他遮挡枪林弹雨的人。

两个人彼此之间从来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而是相依为命的战友。

只不过这一次自己不再需要对方的保护，可以独自担负一切，将对方护在自己身后，向着前方义无反顾的冲去，哪怕一次次倒下也不会让自己退缩，自己会一次次的爬起来，直至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列车停下了，甘蓝走下列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小到有些简陋的火车站，虽然面积不大，装饰风格却很漂亮，有着许多木制的内部装饰。

所有抵达远桐镇的乘客都要经过这里，看着这座由砖瓦与木头组成的车站，甘蓝确信柯翋翗在第一次当警察的时候也曾走过这座火车站，自己如今只是步她的后尘。

进了远桐镇，寄存好行李箱后，甘蓝开始沿着迷蒙的雾色前进，她要寻找一座纪念碑，一座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纪念碑。

在雾中摸索了几个来回，甘蓝最终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那是路边的几棵宽大树木，在树木前的小空地上树立着一只垂死的天鹅雕像。

天鹅的头部依偎在树下，翅膀摊在地上，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可它的表情却无比安详，仿佛睡去一般。

在雕像旁立着一块介绍牌，上面写着关于这座天鹅雕像的故事——为了追捕璇玑星的战争罪犯而死去的织女星民族英雄柯翋翗。

她埋葬在这几棵树下，这天鹅雕像既是她的纪念碑，也是她的墓碑。

甘蓝和柯翋翗相处的时间很短，在那一年撤军行动结束后，她没过多久便被派往中子星，此后也只在柯翋翗去中子星访问的时候见过对方一次——虽然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柯翋翗和利与义结婚了，可真的见到对方时，依旧对这件事情缺乏实感。

他们夫妻二人看上去完全不像夫妻，彼此少有亲近的动作和欢声笑语，有些形同陌路的感觉。

说起来，这二人倒是很像自己认识的另一对夫妻，只不过相比之下，柯翋翗二人经常在一起，而那对夫妻则是很久都见不了一次面。

和十年前的感触不同，甘蓝如今对那位妻子不再有任何敌意，倘若换作十年前，她多半会希望这两个人见面的机会越少越好，甚至希望两个人彻底分开。

然而，在了解对方所从事的工作后，她发自内心的敬佩对方，对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值得她尊敬。

然而，尊敬并不意味着……退缩。

生命只有一次，有些事情不去做就会留下终生的悔恨。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她，她只是不想留下这种悔恨，哪怕她的生命转瞬即逝。

她凝视着纪念碑，蹲下身子缓缓抚摸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天鹅。

她的动作很轻柔，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石像，而是正在沉睡的活物。

她确信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变成这样。

由于没有携带花束，甘蓝自然没有献花，她很清楚柯翋翗已经不再需要花束，哪怕献给她再多的花束，她也不会死而复生。

献花只是生者寄托哀思的方式，而不是为了满足死者需求的。

她看到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到墓碑旁，他戴着老旧的帽子，从胸前的一枚警察纪念章可以看出他至少在警队服役了三十五年之久。

老人摘下帽子，凝望着垂死的天鹅，缓缓脱下帽子，向墓碑致敬。

“老弗！老弗！怎么又没穿外衣就出来了！”

一名中年女性从雾色里追了过来，她穿着警服，应该是一位警察，只不过看上去有些瘦弱，不像是能逮捕罪犯的体型——不过这也无所谓，毕竟织女星作为警察国家，所有警察都有配枪，子弹可以解决大多数的问题。

中年女性手里拿着一件大衣，刚一停脚就赶紧将大衣披在老人身上。

“天气很潮的，万一感冒怎么办？你早就不年轻了，再这样我行我素可是会死人的。”

“嘉依卡，死……很可怕吗？”

老人缓缓靠在树上，他动作极为勉强，仿佛多动一下身体就会散架。

他用干皱的嘴唇看着天鹅雕像，仿佛看着一位熟悉的故人。

“要是能用我换柯翋翗活过来，我宁愿顷刻赴死，免得像这棵老树一样等死。”

甘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背靠的大树已经十分苍老，而在大树旁是一棵更加高大的新树。

当小树能够脱离大树的荫蔽，将大树庇护于自己的荫蔽之下，这棵小树便已经长大了，长大到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逃避风吹雨打的地步了。

这是好事，小树就是为这一刻存在的。

在大树怀里成长，在大树怀里死去，这就是小树的宿命。

“哪有什么换不换的……老弗，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怕你每天都来看，也是活不过来的。”

中年女人无奈叹气，但依旧靠近老人，搀扶起对方的手臂。

“我到现在还记得柯翋翗的脸，每天只要看到这天鹅，就觉得柯翋翗仿佛还活着，只要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她曾经的脸。”

甘蓝沉默不语，她能感受到这是两个认识柯翋翗的人，但她和对方也没什么可说的，自己对柯翋翗的了解不见得比他们多，毕竟柯翋翗曾在这里当警察，而这二位都是当地人。

她转身离开，走了十几步后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柯翋翗的墓碑。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不出意外也是最后一次。

可转念一想，再多看一眼又能如何？

世事如潮人如水，自己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老人的哭泣声在耳边依稀响起，她不禁摇头。

自己死后也会有人为自己而哭吗？

她向着雾色深处走去，那是车站的方向。

列车向着远方驶去，这一次是要前往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那里亦有她同样无比熟悉之人。

那是她心之所在，亦是她心之所归。

是她远足跋涉的此岸，亦是她此行奔赴的彼岸。

老师，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