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翋翗逃走了。
在前同事们为她举行聚会之前灰溜溜的逃走了。
虽然对她来说只是匆匆离开，但实际上心里面很清楚这与逃跑无异。
她回到壳市这件事本来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告诉所有人，许多前同事头一天晚上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照理说这样平静度过今天也就是了，然而经过碧安卡那个大嘴巴的宣传后，今天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虽然前同事们没什么可怕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但仅仅因为自己回到壳市而专门举行一场聚会未免太过铺张浪费了，自己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况且回到壳市也不是因为工作，完全谈不上接风洗尘，仅仅是结婚旅行路过这里……
她想让大家不要这么做，但她知道自己劝不动别人——她当初加入侦缉科的一个潜在原因也和她不善言辞有关，毕竟抓人不需要用嘴。
到最后，她只得告诉前同事们自己已经离开的消息，这样聚会就可以取消了。
她一直很讨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聚会，总觉得这样会给人一种很腐败的感觉，哪怕是同事间的私人聚会也不例外……
警察作为执法者，终究应该一板一眼才是，不能动不动就搞聚会什么的，这样对大家都好。
况且这种聚会肯定是要让利与义参加的，毕竟很多人都听说她结婚的事情，如果不带着利与义难免会让人感到奇怪，而真要是到了现场，一旦对方详细打听利与义的过去……那可就糟了……
不过说起来，柯翋翗对利与义的过去也不甚了解，利与义平日里很少提起这些，如果他不说，自己也没办法逼问，总不能像问询一样要求对方老老实实的全部交代吧……
自己是不是很不尽责……居然对自己丈夫的事情一无所知……那可是自己要陪伴的一生的人……
一想到这里，柯翋翗不由得感到羞愧，但转念又想到对方既然是自己要陪伴一生的人，也不必急于一时，以后还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
她目光投向窗外，依稀可见远方的大海，那大海蔚蓝开阔，一样望不到边，在夕阳的映射下染上了些许金色。
她知道这大海的另一侧便是东大陆，一个孕育了她却对她来说极为陌生的土地。
柯翋翗对东大陆是没什么感情的，当人们提起‘东大陆’，往往首先想到的是以东原为中心的东洲腹地，也被人称之为‘东洲内地’。
她过去生活的盈洲相比东洲内地只能算是蛮荒之地，在历史上只有于三次北戎隳土之乱中建立的异族王朝曾控制过这片土地，即便后来有许多炎族迁移至此，但在许多内地人眼里依旧是不开化的落后地区。
即便抛开这些别人固有的刻板印象，柯翋翗本人对盈洲乃至东洲却也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毕竟她过去生活的地方是偏僻的乡下，她本人没有去过多远的地方，既没有到过内地，更没出过盈洲，唯一一次离开当地便是世界大战那一次逃难……
说到底，她偶尔怀念的并不是东洲，只是难忘曾经那段回不去的岁月……
她知道自己不该对那段过去多作回忆，毕竟在那段记忆中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在织女星人乃至她自己心中都极为厌恶的人……
但只要一静下心来就会想到这些……总会想到对方过去的一切，那时候对方还不是如今这种犯下了滔天罪行的魔怔状态，看上去十分正常，也让她感到很可靠……
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曾经的所有欢乐到最后都成了一场灾殃……
多回忆一次便是对那个人多一次憎恶，亦是对织女星人所受的苦难多一分不尊重……
自己不能这样……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这一切又是否会有所不同？
柯翋翗不知道答案，已经发生的一切也容不下半分如果。
看着窗外的景色，以及自己在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影子，柯翋翗有一种陌生感，总觉得那个属于自己的影子似乎和自己不太一样。
有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都无法确认镜中的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人与人之间从事存在着陌生感，自己与自己也是一样。
说来也奇怪，如果说自己是炎族，为什么在赤霞岛面对这么多炎族却少有亲切感……明明自己是他们的同族，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他们和云山族、汐风族乃至那些在相貌上差异极大的海外民族并没有什么不同。
哪怕不是织女星人，而是璇玑星的人，柯翋翗也不觉得彼此之间存在什么明显差异。
哪怕璇玑星人杀害了成千上万的织女星人，柯翋翗依旧不觉得璇玑星人是和织女星人截然不同的‘魔鬼’，只觉得对方也和织女星人、和自己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也都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她恼怒璇玑星人滥杀无辜、奸淫掳掠，愤慨璇玑星人否认历史、美化恶行，也反对璇玑星人打着‘民族解放’和‘民族统一’的旗号发动侵略。
可如果让她拿着武器向璇玑星复仇，像璇玑星人杀害织女星的平民百姓一样去杀害璇玑星的民众，她必然是不愿意的。
柯翋翗时常觉得自己性格软弱，不适合当警察，很多人也都指出过这一点，她缺乏一种嫉恶如仇、与罪恶不共戴天的决然，面对罪犯总是循规蹈矩的按照规章制度执行，以至于让人难以感受到她作为维护统治阶级的暴力机构人员应当具备的专横与冷酷。
在‘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鹰犬’和‘服务广大民众权利的牛马’这两个职责中，她大概只做到了后面这部分，而且还做的不够好。
在璇玑星问题上也是如此，璇玑星人是侵略织女星的敌人，是屠杀了织女星三千万民众的罪魁祸首，既然他们对织女星人无原则无底线，那织女星人和这些伤天害理的混蛋也没必要讲什么原则底线，作为织女星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的死敌，一旦见到璇玑星人自然是应该不问是非、当场格杀，就像他们对织女星那样，这是天经地义的复仇，是对自己罹难亲友与长辈的告慰，是对织女星无数枉死之人的血祭，谓之‘织女星复仇主义’。
但柯翋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认同这种想法，要想欣然接受更是痴人说梦。
滥杀无辜永远是错误的，这一切绝不会因为滥杀无辜之人的胜利而成为正确。
在璇玑星人中，像满怀志这样的侵略者是自己的敌人，是必须被逮捕的敌人，这一点不容否定，但璇玑星也有很多反对战争以及被战争裹挟的无辜之人，而这些人是不可以随意杀害的。
柯翋翗是法律的执行者，她只能基于法律条文去判定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否合法以及是否应当被逮捕，虽然这在国际关系上并不适用，尤其是针对政权之间的战争，但她出身警察，习惯于路径依赖，自然也会用这种思考方式去判断璇玑星人的行为。
想了好多……头好痛……
柯翋翗扶着额头，心中颇为无奈，自己有时候就是想得多，做得少，总想一些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
就像满怀志……虽然自己决意下次见到对方就将对方当场逮捕送回织女星审判，但自己却没办法立刻冲到璇玑星的领土上抓人，哪怕抓了回来，处于外交关系的考虑，也不知会不会将对方释放回去……
更何况……自己和他一个在织女星，一个在璇玑星，余生甚至有可能一次都见不到，何来逮捕一说……
到头来……自己当初在满怀志面前表面决心的时候无比坚定，可最终却也只是痴人说梦……
不……
不是这样的……
柯翋翗脑海中浮现出八神绮一的身影，以及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立刻否决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玩家的寿命是极其漫长的，无论自己还是满怀志，只要双方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再次见面的那一天，只要自己能把握住机会，一切就都不是空谈……
她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怎么了？天羽。”
利与义的话让柯翋翗回过神来，她急忙松开拳头，而利与义依旧注视着她的手，他本想说‘像要去打仗一样’，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柯翋翗不喜欢战争，除非有必要，否则不应该打这种比方。
“没什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柯翋翗本想就此打住，可看着利与义关切的眼神，终究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时候……有时候是不是想得太多，做的却很少？”
见利与义没有反应，她还以为对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补充道。
“就是说……有些话想了也说了，可到最后却做不到……”
“并没有。”
“不要敷衍我。”
“没有敷衍天羽的意思，只是据实而言。”
利与义看着柯翋翗，而柯翋翗也在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天羽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那天羽就不会被人称作‘永不休息的壳市之光’了。”
柯翋翗一愣，完全没想到利与义会这么说，脸上微红，不由得低下头。
“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