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这条传闻的时候,正在教职工餐厅吃饭的希珀丝正在忧心学院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到账上的问题。
“王女?”
“是啊,王女,我听我在警方内部的朋友说,情况还挺复杂,好像有点难收场。”
“啊,是说那个名字好长的龙族王女吗?我知道她的,之前不是说她已经自首了吗,怎么又越狱了?”
“笑死,你问我我问谁去……”
几名老师们在旁边谈论着一件还没传开的大事,在老师们的旁边,明显比她们小一轮的希珀丝坐在旁边的靠背椅上,默默注视着今日份食堂的黑暗料理,在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无声地拿起了手中的刀叉。
但正当要将食物送入口中的时候,话题却非常不巧地来到了自己面前。
“对了,你怎么看,索兰?”
索兰是她现在的姓氏。少女微微一怔,眨了眨眼,抬起头:“怎么问到我这来了?”她环顾一圈,见餐桌上的其他同事都注视着自己,一时觉得有种被从阴暗角落抓到聚光灯下的不适感。
同事哑然失笑:“我们几个老师里,不就数你最了解他们龙族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希珀丝有些不解。
“因为你是‘全学院最有水平的星神语教授’,”另一名资历稍老的同事朝她打趣,“你还不知道吧,王国安全局近些年组建的星神语专家队伍,成员有一多半都曾经是你的学生,你可算硕果累累啊。”
“真的吗?”
“那怎么不!你才十七岁,说是天才都不为过。”
希珀丝抿了抿唇,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个学语言的,我还是不觉得我能猜透他们的想法。”
“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猜不透他们的想法?”
希珀丝叹口气,环顾众人,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
“因为提坦龙族常年居住在大陆极北的雪原里,所形成的族群文化与思维方式受到当地的自然环境影响,必然和长期生活在工业社会的人类和精灵有很大不同……尤其是我们现在缺少对他们的实证研究,更不能带着人类中心的视角去看待问题。”
她是这么说的。
“可是你不是很讨厌提坦教和提坦龙族吗?”一名同事在旁边不解问道。
“怎么了?”希珀丝看向对方,“我不喜欢它们,也并不影响我做学术呀。”
“所以提坦教和提坦龙族有什么关系?”
“龙族是龙族,提坦教是他们龙族弄的外围组织,里面不止是龙族,还有一些其他的喽啰,然后……”
“诶,那提坦教岂不是个大杂烩什么的……?”
被打断了的希珀丝愣了愣,刚想继续解释,身旁的其他几位同事就接上了她没接上的话头。
说到底,严肃从来不是生活的主旋律,嘲笑一切,解构一切才是永远的进行时。绕着提坦龙族和提坦教的问题聊了不过寥寥几句,餐桌上的众人就扯到了工作与生活的鸡毛蒜皮上,开始互相比较谁的学生更加奇葩。
希珀丝微微抿了抿唇,觉得碟子里的菜有些凉了。
她注视着她们,等了几分钟,见没人再提起先前的话题,忽然轻轻出声道:“我吃饱了。”
同事们都愣了一下,其中几人看了过来,似乎对她的突然告辞有些意外。
“现在就回去了吗,索兰?”
一名眼尖的同事看了一眼她的餐盘,好奇地问了一句:“今天是亲属探望日,你不留下来等等你的家人?”
希珀丝闻言,平静侧身,注视着对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对方看着少女沉静的眸子,过了几秒,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堆起笑意:“啊哈哈哈,那个,不好意思,我是说……回头见?”
希珀丝绷紧唇线,终于忍不住笑了:“没事,我就是去见我家人的。回头见。”
说完这句话,少女轻轻攥起拳心,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她走回宿舍,收拾好东西出了门,便拦下一辆马车;说明去处之后坐上后座,希珀丝静静地看着车夫挥动马鞭,载着她往目的地驶去。
……
……
希珀丝去的地方是墓园。
准确地说,是一座已故贵族的公墓。
青色的苍穹之下,大理石整洁,草地平实,看得出勤劳修缮的痕迹。
没用太久就到了入口的铁门前。下了马车,她带着早已准备好的花,顺着小径,缓步来到了某座墓碑面前。
寂静的石碑旁,夏天的微风像少女细腻而白皙的柔夷,轻轻拂开绿草茵茵。
“公爵大人,”希珀丝将手中的白玫瑰静静地放在石碑前,低低出声道,“我来看您了。”
这是她养父的墓碑。
今天是她养父的忌日,这也是她先前说“去见家人”的含义。
“其实,每当这个日子,我都有很多话,想和您说。”
她是这么说的。
如此过了几秒,逝者没有回应,天地之间除了风声一片寂静。
希珀丝搓稔着指节,嘴唇翕动。
想说的话太多,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谈起,又该以何种方式言说内心的感受。
白玫瑰的细小花瓣在青草与泥泞的夏风里微微振动。
直到她说:“我发觉了一件事,和我身边的人有关。”
说出这话的时候,希珀丝没由来地想起养父的身边从来不缺朋友。
他是个极擅长社交的男人,在朋友组织的聚会上,她亲眼见证过他们嬉笑怒骂,举杯共饮的夜晚。
男人们往往因为一件事争得青筋暴露,却又能在几句笑骂声中开怀大笑。曾经有过类似体验的希珀丝知道,这不仅仅是简单的畅聊,而是事关互相支持与理解的真挚友情。
那么她呢?
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学院餐厅里遭遇的事情,微妙的落差感在心底蔓延。“我似乎很难和她们说上话。”她轻声说。
“她们会夸赞我的学识,但按照……从前的经验,这种夸赞并非是朋友之间的鼓励,而是来和我划清界限的手段,”她慢慢地斟酌着,“我是说,她们始终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将我排斥在外。”
少女低下了浅金色的双眸:“我不是在埋怨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解……就像您和您的朋友那样……难道我和我身边的人,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吗?”
依然没有回应,只有躺在碑前的白玫瑰静静地随风摇曳。
“……”
她轻轻叹了口气。
问逝者是得不到答案的,她想。
可是,又能向谁询问呢?
久久地注视着面前寂静无声的墓碑,希珀丝又想起了自己成为公爵家养女的经历。
前世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楚,但她很确信自己曾是男性。
但那恐怕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意识再度苏醒的时候,被男人和身边的朋友发现躺在一座水晶棺里。
不知当时是在探险还是在做别的什么,但在那之后,他们改变了行程,带着她一路南下,从王国北边的兽人殖民地回到王都。王都是座冰冷的蒸汽都市,利益与金钱常常被市民们挂在嘴边,但即便如此,男人仍然在最大程度上为她提供了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让她得以在十二岁那年以第一名的成绩破格进入大学。
可以说,希珀丝能有今天的生活,面前的逝者功不可没。
“我还会再来看您的,公爵大人。”
她轻声道。
说完,少女俯下身,摸了摸那座安静的墓碑,然后起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
……
快回到家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
在门口的地毯上,发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笺。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但所谈论的话题,却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对方来信给她,是为了提醒她,要小心那位越狱的王女,有可能会对她不利。
“那名王女名叫特薇娅·冯·霍亨索伦,系提坦龙族末代王的二公主,在龙族内部动乱之后,她来到我处请求政治庇护,并提出了想见到你的要求。”
希珀丝推开家门,继续看了下去。
“在予以拒绝之后,我们为她安排了住处,随后几日一切正常,直到昨天,她以魔法打破了精灵术士设下的门禁,至今下落不明。”
“有鉴于老柯林公爵凯恩·索兰因提坦教而死,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正准备对身为公爵养女的你有所举动。务必小心。”
希珀丝看完了信笺剩下的内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沉默了片刻。
她决定先去弄点吃的。
少女从沙发上坐起,转到厨房门前。
推开门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中午在学院餐厅碰到的黑暗料理,还有吃饭时的经历。
先做个煎蛋卷吧。
站在不大不小的灶台前,正准备去取食材的时候。
忽然听到了门铃的声音。
刚系上围裙的她一边想着做菜的事情,一边放下了手中的锅铲,走到门前:“哪位?”
“……抱歉,我在外面淋了点雨,现在觉得有点冷,能借您这里避一下吗?”
是个很清澈的年轻女声,但尾音有些发颤,似乎状态并不好。
听着不像是什么危险目标,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希珀丝还是有些犹豫。
她等了几秒,听门外的来者没再开口,不知道是在等待,还是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仿佛对方的声音,也一同淹没在了这场大雨里,单调的雨声让希珀丝本能觉得有些不安。
记忆中模糊的部分有些刺痛,催促着她还是推开了门。
只见面前的雨幕里,对方银白色的卷发与赤金色的双眸分外显眼。
来者是一名比她略矮半个头的小女孩,雨水将她全身淋了个通透,单衣的外面仅仅只套着一件黑色的宽大罩袍。
在某一刻,这样几个元素同时组合起来,即便女孩的长相再可爱无害,也不禁让希珀丝想到了某个今天一天都在惦念的名字。
提坦龙族。
还不待希珀丝有所反应。
似是认出了自己,面前银白头发的女孩先抬起疲惫的眸子,朝她微微弯起了唇角。
“太好了,果然是你……希珀丝姐姐。”
姐姐?
是搞错了什么吗?
饶是素来以冷静著称的希珀丝没做好这种预料,微微有些晃神。
但她还来不及质问对方的来历,那全身湿透了的女孩,便像是失去了丝线的人偶,忽然栽倒在了她的怀里。
少女抱着怀中柔软的身躯,大脑的思考陷入了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