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见孙妍身后那低着头的我的时候，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最后还是他自适应了当下的状况，没有多问什么，冷静地和孙妍聊起了天。
孙妍这家伙果然跟林翔那一群人是同一类人，能够一直用着开心的语气跟老师聊天。
而某人，则是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乖乖地坐在旁边，简直像是一尊刚刚建造而成的雕像。
一动不动地听他们二人聊了足足四十分钟。
我一直注意着钟表上的时间，在发现还剩下五分钟的时候，刚打算提醒一下孙妍，还没等我说出口，她便已经跟老师道别了。
如果早知道我待在这里一点事情都不用做的话，我就出去转一转了。
我悄悄地叹了口气，跟着孙妍一起从板凳上站起身来，向老师道别。
“啊......等下。”
同上次不同，这一次老师出声叫住了我们。
“怎么了吗老师？”
“啊，没事，你可以先走。我想跟顾明说两句话。”
欸？我吗？
当我的存在突然具体起来，我不由得愣住了神。
老师让孙妍先走，应该是有事情想单独跟我说吧。
孙妍很明显也听出了老师话里的意思，朝我点头示意，再一次跟老师道别之后便走出了办公室。
我怀揣着缓慢增长的紧张情绪，坐回了刚才的位置上。
正襟危坐。
是因为他曾经是我的班主任吗？就算现在已经从高中毕业了，但是只要一跟这个中年大叔若尤其是地面对面坐着，我就不由得会紧张起来。
老师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面，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从桌子上拿起了那拿了至少三年的铁茶杯。
他一边拧着茶杯盖，视线一边在桌子上游荡着，像是在找些什么。
仰起头，闭上眼喝起了水。
又一副回味的表情将茶杯放回了原位，眼神依旧在桌子上徘徊着。
就算我再怎么不近人情，我也能看得出来。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人，现在貌似正在紧张着。
拜托，你又是为什么会紧张啊，要紧张也轮不到你紧张不是吗。
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学着上学的我，用僵硬的面庞做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您把我留下来，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吗？”
“嗯？啊......对。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高中的班主任，能有什么事情问我呢？
甚至还是这样一副紧张的作态。
原本只是紧张的，现在反而搞得我有些心慌了。
最后，老师在做出了一系列的假动作之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正对着我，说道：
“你......在大学里面过得怎么样？”
听见他在纠结了半天之后就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我拼了命地才控制住想要疑惑出声的冲动。
我死死地咬着牙关，让嘴里的话语不冲破这最后的一道防线。
“我，我过得，挺好的啊。”
“有交到朋友吗？”
“当然了。我前两天不是还跟林翔一起来看过您吗？”
那个时候，林翔又像之前聚餐一样给我虚构出了一个版本的大学生活。
虽然说是虚构的，但是其中还真有二成的话是真实的。
比如，我认识了不少美少女这件事情。
“那个时候，他不是跟您提过我的大学生活吗？虽然说过于夸张了些．．．．．．但是有些细节还是没错的。”
“是这样吗．．．．．．那就好。”
就像他说出口的话一样，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由内心深处感到安心的笑容。
“这两天也有不少的学生回到学校来看望老师，像你这样三天回来两次的，倒是头一个。”
“这个是不可抗力啊．．．．．．”
“不管怎么样，老师都很开心。”
这句话也不像是假话，也不是场面话。
大人在变成大人之后，往往都会学会如何去说场面话。
时间长了，自然而然的，场面话变成了一种被动技能。
或是面对家人，或是面对朋友。面对那些不需要说出场面话的人，嘴里还会蹦出场面话出来。
因为场面话会让人开心。
迎合他人或许是不正确的，但一定不会是错的。
场面话就是有着稳定场面的力量，是成年人很重要的一种手段。
我也一样喜欢说场面话。甚至是对着场面做出自己心中认为正确的反应。
就包括现在。我汲取着过去的经验，露出了笑容出来。
嘴里说着瘪嘴的尊称，迎合着老师对我提出的问题。
但是这并不是错误的。
我心里想着，维持着脸上的笑。
“老师您还真是关心我啊。”
“有．．．．．．有吗？”
当然了啊。
“您把我单独留下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关心我的话，还不足以说明您很关心我吗？”
老师愣了愣然后露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
“也没有吧．．．．．．”
很快，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脸上那不好意思的笑容也开始随着他身上欢快的气氛消失了。
他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着说不上来的难受。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摇曳的光芒。干燥的嘴唇紧闭着，连同着额头上的皱纹一起变得充满了褶皱。
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样。
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露出了忏悔的眼神。
对，那是一双忏悔者才会有的眼睛。
“顾明，其实老师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欸？”
我控制不住地困惑出声。
“老．．．．．．老师您怎么会这么说？”
我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总是老气横秋的，摆着一张臭脸，明明只有三十岁但是看上去却跟五十岁的老头一样的班主任。
现在却像个孩子一样跟我忏悔。
问题的关键是，我还不知道他到底在跟我忏悔着什么。
“您，您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啊。”
“没错，我确实没有做什么事情．．．．．．”
“所以说，老师您不必．．．．．．”
“就是这样才需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的态度莫名地坚定，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作何回应。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做．．．．．．我才要和你道歉啊。”
他裹紧了自己的外套——即使是在令人发热的空调屋里，他此刻也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向后靠在了椅子上，再次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和嘴巴。
“你要知道一件事情。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对错之分。也许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做对了。”
他一脸凝重地放下杯子，愤恨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对于我这份工作来说，我什么都没有做，就代表着，我完全地失职了。”
我还是没有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忏悔是怎么一回事，也顾不上如今的场面，将我的困惑问出了口。
老师看了看我，缓缓地低下了头。
“我以前．．．．．．认识一个学生。”
“是一个女生，一个很优秀的女生。”
“拿来举例的话，和你们班上的孙妍很像。”
“我本来已经将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可是今天看到了她，又看见了你，就不由得又回忆起了那个学生。”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连忙取下了眼镜，捂住了自己的脸，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老师露出这样的表情。
其实，就算他不说，我或许也猜到了一个大概。
就像是在课堂上对试卷答案一样，我等待着他缓缓开口。
“她．．．．．．在几年前上初中的时候，去世了。”
果然，我的试卷获得了满分。
如果让一般人来的话，或许很难能够想到，或者是很难相信这一点。
毕竟所谓的死亡，距离一般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词语。
但是我不一样。
我会很容易地猜到，并相信这个事实。
老师放下了手，再次看向我，竟然露出了苦笑。
“你果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啊。”
因为我并不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死亡而感到意外。
老师看着我，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苦苦地笑了起来。
“算了，我也不知道跟你说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他重新戴上眼镜，恢复成熟悉的那张臭脸。
“知道你在大学过得很好，老师我也放心了不少。还有林翔那么靠谱的朋友，或许不需要我多做关心吧。”
“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道歉。”
“在你高中的时候，我没有向你提供任何的帮助，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那个办公室的。
我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露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或许是傻眼吧。
毕竟这实在是过于荒唐了啊，高中的班主任向我道歉什么的，我完全没有想象过，更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情的发生。
这样说出来的话，岂不是说明，我高中的生活过得真的很可怜吗。
只有可怜之人，才会在别人眼中变成需要帮助之人。
可是我完全不这样觉得。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老师。
“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闲聊罢了。”
“谁让你刚才就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跟个木头一样。”
紧接着，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
“快走吧，下课了。赶紧把事情问完直接就走了。”
孙妍加快了步伐，迈着极快的小碎步朝门口走去。
我并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而是悄悄地，回味着刚才看见的，听见的光景。
我死死地咬着牙关，龇牙咧嘴的，从外面看过来或许是一副很狰狞的表情吧。
“混账笔仙，下次要是再一言不发地往我的脑子里灌输东西，我一定要你好看。”
“难道这件事情不有趣吗？”
我听不见笔仙的表情，却能够自己脑补出她狡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