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翋翗最终也没能拿柊缂龖怎么样。
她既不能逮捕柊缂龖，也不能没收柊缂龖的移动硬盘。
柊缂龖并无违法行为，她的移动硬盘也不是赃物。
虽然觉得柊缂龖做的这些采访对那些饱受苦难的长命女并不友好，织女星社会也很难接受她采访的这些内容——长命女的事情织女星人并非完全不知，只是不愿意触及这一段血泪过往。
人总是喜欢美化自己周围那些不美好的一切，如果无法美化便试图掩盖，就像织女星人谈及璇玑星撕毁互不侵犯条约入侵织女星时总是大谈特谈，可一提到织女星违背《东大陆安全公约》入侵摇光星远素这段历史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尝试美化织女星的行为，或者干脆避而不谈。
柯翋翗知道这是人的天性使然，哪怕不愿承认这一点，却也只能无奈接受。
天边依稀见明，但她却无心睡眠。
利与义自然也没睡，两个人就这样侧身躺在床上，彼此背对着对方，却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长命女对织女星而言是个沉重的话题，柯翋翗不愿意和利与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
她很清楚利与义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完全可以和对方畅所欲言，但每每想要开口，都会因对方曾经的璇玑星军人身份而欲言又止。
诚然，利与义如今已经不再是璇玑星军人，但他过去终究是织女星的敌人，是织女星一系列战争灾难的始作俑者……
在这一点上，他和当时的璇玑星士兵并无两样。
柯翋翗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利与义从她的呼吸声便知晓她此刻心事重重，甚至能够猜到这些心事中一定有和自己相关的部分。
这不是自恋，而是基于对柯翋翗的了解。
他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在医院里看到柊缂龖摆弄移动硬盘了，如果自己没看到，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柊缂龖多半会在第二天一声不响的随便找一家维修店修理移动硬盘，而不是遇到那个不靠谱的……‘大额头芒果’，硬盘里的东西自然就不会被柯翋翗看到——柯翋翗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苦恼了……
利与义理清思绪，只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荒诞。
柊缂龖所拍摄的内容并不会因为柯翋翗没有看到就不存在，自己在想什么自欺欺人的可能……
即便没有柊缂龖的长命女采访录像勾起柯翋翗心中关于的苦恼，她心中的苦恼早晚也会被其他途径的长命女信息勾起来……
利与义知道璇玑星科学院带给了织女星人巨大的苦难，尤其是许多落入璇玑星之手的织女星女性……
诸如此类的惨剧，他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听过，也在了战地军事法庭的文件中记录过，但他终究只是一个见证者，说是看客也不为过，自始自终都没办法以男性的角度对那些女性的苦难感同身受。
因此他对于长命女的很多感触并没有柯翋翗来的深刻，毕竟柯翋翗是女性，看待问题的视角也和男性有所差异——他没有贬低柯翋翗的意思，觉得女性看问题的视角过于软弱感性，相反，他很尊重柯翋翗，也愿意尊重不同的视角所看待问题的女性。
“去非……”
听到柯翋翗发出声音，利与义立刻竖起耳朵，但柯翋翗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始欲言又止。
沉默了片刻后，柯翋翗的声音再次在利与义身后响起。
“你……你……去过长生殿吗？”
利与义身体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他脑海中迅速过了几遍柯翋翗之所以问这个问题的潜在想法，他不想让柯翋翗把自己和那些以蹂躏长命女为乐的璇玑星军人联想在一起，虽然他曾经是璇玑星军队的一员，也深刻地认识到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过去，但不知怎么，这一刻他突然无比讨厌这个过去的身份，恨不得否定自己过去的一切，与之彻底决裂。
没有听到利与义的回复，柯翋翗有些揪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明明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明明知道这个问题很可能会影响两个人接下来的关系，却最终还是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她不知自己是自作聪明还是愚不可及，总觉得这个问题非问不可，她很想知道……无论答案如何。
“我没去过。”
利与义调整呼吸，给予了柯翋翗否定的答案。
他没有说谎，但他此前停顿了数秒思考，很容易给柯翋翗一种‘正在编谎话’的感觉，哪怕他自己问心无愧，但如果自己回答的时候语气稍有迟疑便很容易引起对方怀疑，因此他回答的语气斩钉截铁，透着毋庸置疑的态度。就像在军队里喊口号或者是作报告一样。
利与义严肃的态度让柯翋翗不由得一愣，为什么对方回答的语气好像接受上级询问一样……自己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上级，不需要这样严肃的回答自己，是不是自己问的方式让他不舒服？说到底，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才是……
她心里虽然这么想，唇齿却没能停下来——人的言语终究是受主观想法驱使的。
“那……那你为什么没去过……”
“我不喜欢接触别人身体。”
利与义知道这个回答不太妥当，他应该站在道德的角度去回答这个问题，比如‘认为长生殿是侵犯女性尊严和健康的罪恶场所，所以才从来不去’之类的回答更能获得柯翋翗的好感。
但这样的回答无疑是欺骗，他不能欺骗柯翋翗，这是他的底线。
“我说的是真的，天羽，我没有说谎。”
“我知道。”
听着柯翋翗平淡的回答，利与义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个问题，他不想让柯翋翗心生芥蒂。
“我是士官出身，本来负责守卫工作，就是看守一些重要的地方，有一次我负责看管一批新运来的物资，和一名想要查看物资的军官发生了冲突。”
利与义本不愿说起这段往事，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而且细说下去也有‘掩饰’的意味，但不管怎样，话已经说了一半，也不能就此打住。
“我的任务是任何人不能接近这批物资，而军官执意要查看，我和他发生了肢体冲突，因为这件事情我被以‘殴打长官’的罪名抓了起来，后来战地军事法庭认为我忠于职责、不惧权势，便赦免了我，将我调入战地军事法庭。”
利与义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战地军事法庭的赦免，自己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呢？是不是会一直留在内地，永远不踏足云山半岛呢？
利与义不知道答案，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如果。
“从那以后，我就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
柯翋翗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回应。
房间里陷入了无声的寂静，过了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
“我相信你……我没有恶意，只是很好奇……”
只不过这一次沉默的人换成了利与义，他侧身躺在枕头上，看着窗外慢慢亮起的天空，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缓缓闭上眼睛，询问道。
“如果我刚才给了你肯定的答案，会……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本想问‘你会怎么样？’，但最终没有说得出口，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这种具有‘假设’性质的问题。
一位吴姓哲学家曾说过‘假设是失败之母’，从自己问出具有‘假设’性质的问题时就注定了会得到‘与失败无异’的结果……
“我不知道。”
柯翋翗稍微缩紧身体，只觉得身上有些冰冷。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我会从此不再和你说话。”
“形同陌路吗？”
“……差不多……我在问你的时候是不知道结果的，虽然心里隐有猜测，但很害怕出现意料之外的答案，肯定的答案，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所以我才害怕。”
柯翋翗继续缩了缩身体，利与义察觉到她身子动了动，不由得侧目回望。
柯翋翗的个子并不矮，即便在整个织女星女性里也是高于平均水准的，因此她即便蜷缩起身子，从背影看依旧显得很高——可即便如此，那背影却透着难以言明的孤独与寂寞。
“柊缂龖也好，武藤蓝也罢，哪怕是碧安卡……我其实应该在她们面前主动介绍你的，大大方方介绍我丈夫的一切，但我不敢，我怕一旦提到这一切会让她们产生敌视的态度……”
“我并不觉得你可耻，我觉得你很勇敢，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过去的一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当众自承其非乃至认错弥补的，你和那些璇玑星人是不一样的，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我却没办法对别人这么说……”
“害怕别人不相信吗？”
利与义察觉到柯翋翗身体在颤抖，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害怕，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挣扎。
“天羽不必害怕，无论你怎样介绍我，我都能心甘情愿的接受，别人怎么看我和天羽无关，我不怕别人骂我杀我，我只怕天羽将自己束缚在捕网中，得不到解脱。”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这么油嘴……”
柯翋翗转动身子，扭过头想要嗔责利与义，可刚一转身便和利与义的后背撞上了。
她没想到利与义也会突然转身，这一撞虽然不疼，却也让两个人的后背因此靠在了一起。
感受着对方身体传过来的温度，两个人都不再言语，一切尽归不言。
有时候，只须抵背便可将生死托付，在实际行动面前，言语皆是苍白。
织女星的警察和璇玑星的军人本是殊途之人，此时此刻，在这即将迎来光照的黑暗天地间亦是同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