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无疑问是个美少女,即使各方面都显得状态不佳,脸色略显浮肿,瞳孔昏暗,强装出来的笑意也明灭不定——如果不是身边围着一圈女生与她自然地交谈,黑木会感到与带有这种笑容的她讲话是一种强人所难的犯罪。倒不如说,为什么只有自己看得出来姬野其实局促紧张得发抖呢。可就算是自己……也仍然在视而不见。无法在这样强装轻松的少女面前问她,你其实很痛苦吧,你为什么不离开。
绕点远路吧,黑木习惯绕点远路。黑木问姬野,他知道有家蛮好吃的点心店,但离回家的路有点距离……姬野欣然同意了,她滞留在教室的模样就像不愿意回家。黑木多少懂得一点。
其实是黑木不愿意离开姬野,即使知道她在痛苦着,他也不敢揭下这层微笑的假面。一旦氛围变化,他还能够向她倾诉自己的童年、还能够与她传纸条、与她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做着二人间的私密谈话吗?
点心是抹茶馅的,听父母说这是正宗的宇治抹茶,苦涩中又带着茶香的味道十分符合姬野——黑木感到自己活在一个印象派的世界中,有时说“活着就像空气一样吧!”尽管十分无厘头,但也或许能得到强烈的共鸣,只是不被理解的时候更多。可黑木无法改变这样的思维,尽管理解数学公式、物理性质更令人懂得世界的真实一面,但生活中人们就像活在一个语言的巨大王国里,一旦出了这个王国,哪怕深刻懂得了物质原理也会感到刺骨的寂寥。
如果一个人只剩下“内外向、聪明迟钝、勤奋懒散”这样精准的标签,而不再能使用“令人耳目一新、仿佛带着香气般令人愉悦、像茶一样苦涩的忧郁”……我和姬野这样的人,只会被贴上“瑕疵品”的标识,扫入垃圾堆吧。我们接近于无用地活着——黑木想。
购买点心时,姬野局促地站在黑木身边,她思考着坦然接受、忸怩接受、AA制、抢过付账之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如果她可以朗声叫住身边正在付钱的人,说自己“压岁钱一直攒着没用”——尽管她没有压岁钱,好像自己的零钱都来得莫名其妙。
黑木递过一半的曲奇给姬野。两人一边走一边吃,她微蹙着眉头,尽可能不掉渣地小口咬着。黑木也是这样,他不知道姬野是不是个和自己一样一旦被弄脏衣服就心烦意乱的笨蛋,总之他尽可能举远饼干,而又尽可能不使自己看起来像个长颈鹿,别扭、文雅地吃着。
鸟群从眼前掠过,想起从前遭遇过的小鸟炮弹,黑木干脆把开了口的包装袋按住,背着手藏在腰间。姬野的视线则被鸟群吸引住,忧伤地望着它们一直到飞走。
一群细小的黑点,被淹没在橙红色为底的画布里。“那是什么鸟?”姬野问。“我也不知道,平时不留意的话,遇到鸟只有‘那是鸟啊’这样的想法。”“没有感兴趣过吗?”“我呀……最讨厌的就是直肠动物了。”黑木露出尴尬的笑,不确定是否应该一上来就讲那个故事,总之先仿佛意有所指地说道:“总像是大脑发白一样就说话了的人,事后却推脱说自己只是粗心大意,很讨厌吧。”姬野微笑着不置可否,仿佛知道黑木既不想听“我挺喜欢那样爽朗的人呀”,也不想听“是呢,有点不顾他人感受”的附和。
听不到回应,更不用讲后续了吧,虽然像是冷场了,但黑木松了口气,不然他就只能继续抱怨下去了——关于小学领导是怎样不近人情地非得集合学生在操场学体操,被鸟粪袭击的倒霉蛋是怎样不方便短暂离开洗把脸。那是一个过于大的操场,恰巧在角落的他举手也没人注意,而老师又相隔甚远,最终只得选择被责骂的,不告而辞的做法。
“饼干很好吃。”姬野说。“很高兴你的喜欢,我还是第一次请人吃这个呢。”“欸——这样说我好荣幸。”“真心吗?”黑木笑了起来,这时笑容已经有些冷淡了。
“真心的。”姬野说完后停了下来。“黑木君真是个容易吃亏的人。”“你也一样。”一个没精打采,一个强颜欢笑,两人明明看穿了并对这样的对方持有好感,却苦于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而一再说着客套的话语。平时的“玩笑”,到底是怎样一种语言呢?
“黑木君是在真心苦恼自己情绪的不稳定吗?”“我不知道,这样说会使我很像个笨蛋……总之,总是事后才能知道自己如果更热情一点的结果吧,就像含羞草一样,得不到呵护的话就会枯萎。我害怕我的热情……”说到含羞草时,黑木已经被自己的比喻绕晕了,他心想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只有这样娇气的植物呢,没有更恰当的比喻了吗,尽管已经习惯被视作一个敏感的人,但这样用语言涂抹着自己的敏感,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害怕我的热情遭遇挫折。对了!”黑木的语气徒然升高,因为这是一再能寻求到共鸣的例子:“就像是发消息一再得不到回复,就会社、社恐了吧……”
“也就是说——”姬野为黑木抹去嘴角的一点饼干屑,“如果提前知道能得到正面的回应,你也会更有干劲吧。”“我知道了。”姬野自言自语,像是决定了什么承诺,眼睛里荡漾着令黑木心动的神色。“黑木君,谢谢你的曲奇啦。”她小步后退着,夕阳在身后,就像是对今天恋恋不舍,却还是不得不拉下帷幕的孩子。
两人分手后,黑木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既然她戳破了自己,我也应该叫她不要强颜欢笑才对!”——可是,最后的氛围已经不适合说这话了吧,笨蛋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