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宗管新人入门以及灵药、丹药、医术等方面内容的长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景逸带着荀秋苏晚天找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太玄宗主峰某座道宫的松树下与自己对弈,一手执白一手执黑,玩的不亦乐乎。

听景逸讲过事情原委,这位被他称为“徐长老”的老人略带感叹地看向了无所事事正在逗脚下蚂蚁的荀秋和站得一丝不苟,却也不显得过于严肃紧张的苏晚天:

“你们这一路的经历还真是……惊险刺激。这两位就是新入门的弟子?”

景逸拱手说道:

“正是,掌门宗主亲下的命令……额,她好像也没说什么……”

徐长老笑着摇了摇头:

“素衣那小丫头就是这样,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遇到关心的事了话才会变多,她让你把他们带过来,就是默认了他们入门之事,没有特意安排,就是让我包办,她嫌麻烦。”

“……弟子愚钝。”景逸叹了口气。

徐长老也不在意,转过头道:

“荀秋荀姑娘,小逸说你天资绝世,前古无人后也未必会有来者,宗主那边大概已经确认过了,但我这里多少还要看一看……我隔着衣服把一下手腕即可。”

荀秋应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伸出左手。

徐长老右手虚搭了上去,闭目感受着。

他似乎凝固了下来,整个人许久未动,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微,直到过了很久很久,荀秋感觉抬着胳膊都有些酸了,他才睁开眼睛,收回了右手,表情变得复杂了一些,让人看不出具体有些什么情绪。

在这查探根骨期间,他想了很多很多。

如果是年轻的时候,徐长老确信自己毫无疑问会产生妒忌之心,但也毫无疑问无法长久维持妒忌,因为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连妒忌的资格都没有——当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的情绪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如果是中年,为太玄宗东奔西走的时候,他会欣喜若狂,欣喜太玄宗又吸纳了一个绝世天才弟子,她必然能横压一世,带太玄宗走向前所未有的鼎盛,甚至于替所有修士打破那如今已必死无疑的成仙劫,福泽万世。

如果自己稍微再年轻一些,那么毫无疑问会满心忧愁,因为这样的人物注定不会甘于平凡,甘于受限于一宗,她会把五洲四极搅得天翻地覆……让世界前进一步,亦或是坠下深渊。

但现在,徐长老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有一声叹息。

“果真是旷古烁今,天纵之才……”

荀秋不甚在意:

“嗯,我知道。”

徐长老将视线看向苏晚天,也不说话,就这么伸出了手。

苏晚天迟疑了一下,抢先说道:

“我天资普通,可能会让您失望。”

“无妨。”徐长老摆摆手,“看你这年纪我也知道你肯定是没多少天赋了,但我太玄宗最不缺的就是天材地宝,你之后未必没有弥补根基的机会,不用担心。”

听到这话,苏晚天多少也安心了一些——别的不说,自己四舍五入算是救了荀秋一命,给太玄宗找了个这么厉害的弟子,他们给自己点天材地宝也是应该的吧?

虽然这么说也许有种没脸没皮吃软饭的感觉,但反正荀秋也是个不要脸的,自己端着也没什么意义,该是自己的,就得拿到手里,不该是的,就不去动分毫念头,苏晚天觉得自己的想法还算正常。

他伸出手,让徐长老搭在了上面。

这次徐长老的反应倒是普通了不少——眉头皱起来了。

“嗯?”他像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然后对着投来疑惑目光的苏晚天摆了下手,“你放松一些,心不欲杂,杂则神荡而不收;心不欲劳,劳则神疲而不入。”

苏晚天自然不是荀秋那种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当即在心里默念圣人经典,让自己的心态平稳下来,思绪收紧。

他的天赋不及荀秋,连景逸这种中上之姿也远远不如,但此刻仍然能感觉到一股比体温略高一些的温度顺着手腕流入体内,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之间流转了一圈。

再一圈。

再再一圈。

再再再一圈。

一直到心里默数默念文字的苏晚天都感觉自己认不出“再”这个字了,徐长老的动作才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异常凝重。

苏晚天心里咯噔一声,只听徐长老问道:

“你刚才有何感受?”

他没有隐瞒,将自己的感觉说了一遍,徐长老缓慢点头,但眉头仍然皱的很深,荀秋盯着他的皮肤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根骨很烂吗?”

徐长老迟疑了一下:

“根骨倒是无碍,寻常的中人之姿,入一些小门小派,修到三境四境肯定是足够了,但晚天你的经脉……”

“经脉怎么了?”荀秋又问。

“经脉却是有些……怪异。”徐长老摸着胡子,“崎岖不平、狭窄异常,能容纳的真气极少极少,若是将荀秋你的经脉比作这浩荡青冥,那晚天他这经脉……”

徐长老左右看了看,目光四处扫视,最后拿起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把它反了过来,露出背面那个因为磕碰而出现的小坑——差不多三分之一个指甲盖大小。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苏晚天微微一愣,而徐长老则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妨,无妨,我知道一些药浴和天材地宝能够改善经脉的状况……我去库房找找适合你们的弟子服,还要给你们安排住处,暂且等上一会吧,小逸。”

景逸应了一声,目光在苏晚天身上停顿了片刻,似乎是想上来安慰他,但最后只是给了他一个“都是兄弟,之后有事找我”的眼神,然后就转过身,匆匆跟上了徐长老。

两人离开了,而荀秋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苏晚天,她张开嘴又合上,过了一会,才看着远处的流云雾霭,语气平常地说道:

“喂,苏晚天,你要是现在叫我一声大哥,我之后也不是不能帮帮你,不就是天材地宝吗,那徐老头肯定不会舍不得给我的。”

闻言,苏晚天却是笑了出来。

“……怎么了?我说话很好笑吗?”荀秋转过头来。

苏晚天语气轻松地说道:

“我只是想起来几天前,有人跟我说,‘你这个人别扭的很,明明很关心,说句心里话却跟要了命一样’,具体每个字记不太清了,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他拍了拍荀秋的肩膀:

“现在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我没有在关心你!!!”

荀秋一个小后跳躲开了他的手。

“是是是,荀老大,是小弟自作多情了。”苏晚天笑意不减。

“哼……”

荀秋撇过头,伸手揉了揉脸,手劲很大,搞得满脸都是红印子,不过她长得很漂亮可爱,这样也不显得有多奇怪,反而平添了几分天真童趣——她现在看起来确实就是个小孩子。

“你真得一点也不失望吗?”荀秋没去看苏晚天,“好不容易加入了太玄宗,为此豁出了性命,到最后却是这个结果……我是很失望啦,有你这个小弟,说出去都丢面子。”

苏晚天轻笑道:

“我豁出一条性命,为的可不是让自己加入太玄宗。要说面对这个结果,我失不失望,那肯定是有些失望的,但我失败的足够多,失望的也足够多,所以倒也没有那么难受。从小到大,我爹教了我不少东西,但唯有那么一句,我记到了现在。”

他看向远处,此时已近傍晚,烈阳西坠,将层云染成赤霞,将青冥化作黄昏。

晚天长,秋水苍。山腰落日,雁背斜阳。

他想起了面对妖兽时战战兢兢的自己,想起了亡命奔逃、坠崖落水的惊心动魄,想起了面对景逸时淡然又自信到某种极端地步的荀秋,想起了猎户齐聚,想起了潭边血战、不死不休,想起了自己最后跟那生出灵智的妖兽说“世道如此、命运使然”,又声如细蚊地补了一句抱歉。

他从不觉得世道该是如此,命运从来注定。

苏晚天开口了,对着晚霞,对着荀秋,也对着他自己:

“事非前定,事在人为。”

(第一卷 当时年少春衫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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