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来吃饭啦。”

女孩平时会在山上挖野菜，捡些野果，用来在艰难的时候作为食物果腹。

虽然芙莉艾自有办法解决食物的问题，但还是很给女孩面子地在她面前稍微吃了些东西——今天的女孩看起来比平时都要高兴，吃野菜的时候两只脚晃个不停。

因为踢到芙莉艾的屁股了，所以芙莉艾不满地咕噜了一声，然后跑到床上蜷缩了起来，纳闷地盯着女孩看。

“小猫，我跟你说……！”

女孩子的眼睛亮亮的，就像是那天晚上一样。可是那天晚上有故事，今天还没有。

“今天去另外一个镇子卖草药的时候，有个裁缝店愿意要我！我明天就有工作啦！”

哦……这还真是稀奇。

和这个女孩子呆了几天以后，即便芙莉艾并不怎么试图去了解她，也能很明显地发现她身份特殊。

周围的人完全不待见她，倒不如说，完全到了厌恶的程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被收留，真是相当意外的发展。

芙莉艾懒懒地看了兴奋的女孩一眼。

“等我赚到了钱，就请小猫吃大餐……镇子里有烤肉的叔叔，虽然经常骂我，但是每次卖香料的时候，我都能闻到很香的味道……”

女孩扬起笑容。

“我一直很想吃那个……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要请小猫也一起吃！你一半我一半！”

既然是第一次，就全部留着自己吃呗。

芙莉艾闭上眼睛，把头埋进尾巴下面。

人类做的东西，才不想吃。

“但是，说不定可以用薪水换几件新衣服回家……小猫想要穿好看的衣服吗？”

魔族可不需要衣物。那些都是化作人形的家伙喜欢穿的。

父王也好，骑士们也好。

明明都是为了和人类和平共处才这样的……

芙莉艾一言不发，牙关却紧咬了起来。

女孩子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芙莉艾的耳朵——芙莉艾缩了缩头，尾巴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第二天，女孩早早地回家了。

“小猫，我回来了。”

芙莉艾听到了压抑的声音，心中传来不妙的预感，从窗沿上回头看去，少女的面颊便倒映在蓝色的眸子里。

“我被赶走了……村子里的孩子把我爸爸妈妈的事情告诉店长了，店长决定不雇佣我了。”

女孩抱住了芙莉艾，紧紧地抱着。

“对不起啊，小猫……说了很多妄想的话。我还是什么都给不了你们。”

芙莉艾任由她抱着，罕见地没有挣扎。

地下室里又传出了抓挠的声音，一如往常。女孩说过那是老鼠的动静，让芙莉艾不要去在意，可那又怎么瞒得住芙莉艾。

芙莉艾只是不想去看而已。

“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的眼眶红红的，鼻子和平时哭泣时一样，再一次塞住。

她的手很冰。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着用力拍击门的声音，几个稚嫩的童声向着内屋喊来：

“没人要，没有人要！”

“没有人要的巫女孩！”

“想要去骗新来的裁缝先生，装的楚楚可怜！”

“赶快消失吧！！”

“没有人希望你活在世界上！！”

正因为是孩子的话语，所以不带任何掩饰，展露着最无暇的恶意。

赤裸裸的恶意。

芙莉艾将尾巴轻轻地绕在女孩的脖子上。

女孩似乎愣了一下，当反应过来后，女孩轻轻摸了摸芙莉艾的尾巴。

随即，脸上强忍的悲伤猛然崩溃。女孩抱着芙莉艾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这样的存在？”

“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家……？”

“为什么我要变成现在这样？”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

“明明……只想普通地生活下去。”

“我也想要朋友……我也想要生日礼物……我也想要和大家一起说生日快乐……”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得不到……”

“什么也没有了……”

芙莉艾听着，沉默着。

直到现在，芙莉艾才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少女的名字。

门外的嘲弄声还在继续，这些没有多少娱乐方式的孩子，将在这里尽兴地展现恶意，以此换来难得的愉悦。

纯真的残忍往往更伤人心。

这样子的时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但从床外的光线来看，或许只是短暂的时间，被拉长了很久很久。

久到能让一切都变得难堪。

“已经……足够了……”

女孩子突然轻轻地说道，仿佛已经哭尽了悲伤，显得有些疲惫。

哭过很多次的眼角，此刻也红得瘆人。

脆弱一下子从她身上褪了下去，仿佛油墨沾染的画卷被洗涤——她一下子变得透明，遥远而轻盈。

门外的笑声仿佛成为了暴风将至的底噪。

“小猫……对不起啊……”

“可是……”

“这个世界……好冷。”

女孩说完以后，仿佛第一次脱下了重担，变得像个孩子，抬头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将芙莉艾的尾巴轻轻拿开，然后将芙莉艾放在了那扇永远合不拢的窗户上。

“再见，小猫……谢谢你这几个月，愿意当我的朋友。”

逐客令。

芙莉艾站在窗台上面，没有离开，转而看向女孩。

女孩将一切准备妥当，穿上了自己唯一一条粗布裙——这是那天晚上，她说要等自己成人礼那天再穿的。

那是她母亲的遗物，现在还显得过于宽松。

但女孩穿上那件裙子时的表情，显得格外高兴。

或许她在这个瞬间，变成公主了吧。

女孩将很久不曾打理的头发梳理，然后看向窗户，盯着尚未离开的芙莉艾，看了很久。

她最后摸了摸芙莉艾的头。

“如果可以，好想等到你找到新家的那天。”

“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和你继续走下去。”

她突然笑了出来，可惜笑声里面混着颤抖。

“我好怕，可是……这个世界在赶我走。”

“大家都抛下我了。”

“所以啊……小猫。”

“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去穿很多很多的衣服……吃很多，很多很多好吃的……交，很，多，很多，朋，友……”

“希望……希望你，能幸福……”

女孩在芙莉艾的面前，吊死了。

即便是最后，她也依旧是一脸的痛苦——小小的手脚在空中不断挥舞，脖子则是慢慢地被绳索收紧。

直到被带走的那一刻，所有的表情才慢慢地舒展开，露出结束了的释然。

或许那个表情，叫做迷茫。

芙莉艾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见证了女孩的死亡。

她没有权力去干涉女孩的生命——或许换个角度来看，这样的结局未尝有什么不好。

芙莉艾能理解她的选择，或者说……

……

女孩是很傻的女孩。

是天真的女孩。

是温柔的女孩。

所以女孩死了。

芙莉艾盯着女孩的尸体，仿佛自己也吊死在了天花板下，那一根细细的绳索之上。

那一天很长很长，芙莉艾也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直到窗口处跑来的孩子，骇然地见到了半空中悬浮的尸体，吓得一哄而散。

地下室依旧传来抓挠的声音。或许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也意识到了什么吧。

它那所剩无几的意识里，还能想到什么东西吗？

会感受到悲伤吗？

一群村民举着火把，包围了女孩的木屋。

一个在山坡上的，孤单的木屋。

这个世界，好冷……

天地，变为幽蓝的深色，在一瞬之间——

丢出去的火把也未曾落地，而是冻结在了半空——

在狂风中夹杂的暴雪，铺天盖地——

巨大的凶兽，在如同被褥般低矮的树林之间，抬起了脑袋。

深蓝色的瞳孔，看向那间孤零零的房屋背后。

尖叫着后退的村民，被冻结在冰晶之中。

千百万冰凌在芙莉艾的身周向外绞碎着大地——冲天而起，偶尔带着血肉的猩红，偶尔带着泥土的褐色。

方圆万米之内化作不见五指的暴雪天地，呼啸的寒风隳突着，宣告她的愤怒。

她的悲伤。

是冰滞的溪水，是残败的遗迹，是垂落的流云，是永远被困在冰晶中的扭曲。

睡吧。

庞然的怪物卧倒在森林的中央。

风将她厚重的灰白毛皮吹起，于缠流间吟诵哀歌。

芙莉艾在孤寂与死心的簇拥下，静静地陷入永久的沉睡。

世界，安静到只剩下凌冽的风声。

安静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