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郑家家主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尴尬地端起侍女刚刚奉上的茶,抿了一口。
岂料只是不经意间的一口茶,却让郑羲心神巨震。
他年少时便喜饮茶,自是能吃出各种茶水的不同,云儿这里的茶味道清冽,初尝无味,细品才能感到唇齿留香,隐有微甜。
正是上好的江南贡茶。
这种茶生于太湖西岸,最好的品相则只存在于湖中心的青山翠岛上,是以又名“青山翠叶”。
坊间可谓一茶难求。
即便是郑家,也只有小小一罐而已,还是先祖父担任前朝司空时自宫中赐下的。
如此昂贵珍稀的茶叶,云儿却只如寻常茶叶般使用,看那方才壶中泡着的茶叶,足足是郑家那一整罐的量。
郑羲这下心中大定,想起自己原本的来意,便捋了捋花白胡须,左右看了看,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云儿,既如此,便不谈这个了,但为父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郑岚也平复了下心情:“你说吧。”
“咳,云儿你也知道,你二叔自皇始二年出镇济宁太守以来,已经在兖州六年了,任上安抚黎庶,劝课农桑,发展生产,养护民力,又坚定拥护圣上的军改政策,可谓是兢兢业业……”郑羲斟酌着措辞,似是要为接下来的话做好铺垫。
郑岚挑了挑眉,也不打断他,只静静听着。
“但为父始终觉得,像你二叔这般风流人物,才能非止于一郡之地,一直做个太守是否有点浪费……”郑羲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自家女儿的脸色。
郑岚面无表情,只淡淡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听到郑岚称呼的改变,老头顿时心里一个咯噔。
熟知自家长女性子的郑羲清楚地知道,宝贝闺女不开心了。
郑岚虽是郑家嫡长女,但事实上郑羲一脉三子一女,郑岚是最小的,虽顶着嫡长女的名分,却是郑家年纪最小的孩子。
郑羲老来得女,又是一个天资聪颖,才能出众的才女,自是心疼至极,而郑岚的三位兄长平日里也是极为尊重这个年纪虽小却异常懂事的幺妹。
更不要说如今郑家的尊荣,大半是出自郑岚之手。
尤其是当年“朱雀门之变”后,东海王伏诛,太子病逝,先皇病重,国事、兵事悉数委于苻生一身,秦王府威势日盛,郑家后怕不已,自此不敢再在国本之争上继续犹豫,如过去一样只下注一个嫡长女,而是一边倒地站在了秦王苻生一边。
即便如此,苻生对待郑家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既无亲近,也无疏远。
所以在郑家,郑岚算是郑家投在国本之争中最早也是唯一的筹码,地位愈发超然。
以往郑羲虽宠溺幺女,但偶尔也会摆出父亲的威严训斥一二,如今却是说个话都要思量再三。
不过事已至此,他骑虎难下,硬着头皮也得把话说完。
“为父听闻朝廷打算在新**定的燕地划设河北行省、辽东行省、辽远行省,皆是如豫州的河南行省、兖州的山东行省一般,是一州之治,而三省除去河北行省是旧地新改之外,其余两省均是新附之地,需朝廷选派忠臣、能臣、贤臣去坐镇,为父私以为,你叔叔正是合适人选。”
一番话说完,郑羲心中紧张不减,原以为以女儿的性子定会不喜,熟料抬眼望去,却发现自家女儿听了他的话,竟怔住了。
老头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品着手中的茶,等候着女儿的决定。
好半天,郑岚才像是回过神来,眉眼低垂,视线投注在茶面上,眸中有着读不懂的思绪。
“父亲觉得可以,找家族朝中人脉举荐即可,何必来寻女儿。”说完,郑岚抬起头,嘴角微微扯动,似是自嘲,又似是有些讥讽:“如今不比在苻生封地时,女儿也早已不是女相,只是一个阶下囚罢了。”
“云儿……”郑羲一时噎住了。
这种一眼假的托词……
他只是老了,不是傻了,谁家囚徒能把御用的贡茶当普通茶水喝,还敢直呼全天下尊贵那位的名姓?
搁普通人身上,早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即便是世家女,下场也够呛。
今上可不像先皇那样对待世家优容,君不见谢家渡江后留在豫州的支脉,都叫他连根拔起。
那可是谢家啊,东晋朝廷数一数二的大世家,与“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齐名的谢家。
思及此,郑老头心里愈发笃定女儿如今的境遇,必然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触怒圣颜,朝不保夕,不然今日王猛所托,与这未央宫中所见,实在说不通。
说不……未央宫!?
郑羲悚然,一个曾经听过却被他忽视的宫中传闻突然跃入脑海之中。
就未央宫在皇城中的位置而言,名为未央,实为栖凤,乃是凤凰栖息之宫也。
郑岚没注意自家老爹骤变的脸色,只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女子干政犹如牝鸡司晨,皆为忌讳,就算女儿的话有用,二叔他遂了意,也会被人戳脊梁骨吧。”
“云儿。”郑羲平复了下震惊的心情,捋清思绪,缓缓道:“这你倒是多虑了,自古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只要你二叔在新府治上能干出成绩,何惧风言风语,况且……”
郑老头摸着胡须,欲言又止。
“况且?”郑岚挑挑眉。
老头咬了咬牙,心知接下来的话必会触怒自家女儿,但出于家族绵延的考虑还是不得不说道:“况且自古以来,后宫能得圣宠和有强势的外戚撑腰是密不可分的,只有朝中有人,后宫的地位才能稳固啊。”
话音落下,郑羲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风雨。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听到他这番言论的女儿一时间却是风平浪静。
他睁开眼睛,只见女儿也如他方才那般闭上了眼睛,只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一般。
良久,女儿才睁开眼睛,看向他,淡淡道。
“那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