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肆无忌惮地钻进衣领和袖口。

少年紧了紧衣服，将垂下来的围巾往后翻去，而后习惯性地抬起双手，哈了口气。

在这种环境下，就只能靠着这口气来温暖自己了。

阿尔娜和巫堵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土路上杂草横生，仅有几道浅浅车辙印记，不远处低矮的灌木里传出清冷的鸟叫声。

走在前面的金发骑士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来问道：

“你冷吗？”

“……”

看着超自己走过来的阿尔娜，巫堵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他警惕地看着这个施暴者，却突然间注意到对方眼中那一丝浅浅的柔和，原本的铜墙铁壁的防备突然间出现了一丝疏忽：“诶……”

女骑士轻轻地握起他的双手，将之放在自己的胸口下方：“这里是最暖和的地方哦。”

双手能够感觉到心脏蓬蓬跳动的震颤，魔力的自然散发与上方肥厚脂肪的保温让这里格外温暖。

短暂的舒服过后，巫堵迅速地抽回双手，他实在无法理解对方的举动。

首先排除她是在关心我。

难道说……她是在趁机摸我的手？

巫堵狐疑地看了一眼金发骑士，对方也恰巧用同样的眼神看了过来。

“你不喜欢别人碰你的手吗？”阿尔娜皱起眉毛。

“嗯……”

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打从他第一天在酒馆工作开始，他就感觉到了这种揩油行为究竟是多么的惹人厌烦。

本身工作过程当中简单的肢体触碰时常会发生，但是那些女冒险家在看到服务员是一名尚未涉世的少年之后，一个个都像是磕了药一样在他的手心手背摸来摸去，还常常又是掐又是蹭的。

简直恨不得把他的手吃进嘴里，可是巫堵的手又不是无骨鸡爪，根本不是可以吃的零食。

对他而言，被明明并不熟悉的人随意触摸的感觉，就像是有蠕虫在手上爬。

他非常非常讨厌这种感觉。

但在看到阿尔娜表情的时候，巫堵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惊悸：我是不是又惹她不高兴了？

阿尔娜默默地看着巫堵，暗暗想道：他曾经受过的伤害或许一时半会能够抹平的。

日后，再慢慢地治愈他吧？

……

顺着小镇东西主干道，走到最东边的位置，才看到了“药剂店”的招牌。

巫堵站在门口，犹豫了好几分钟。

如果店主是跟镇上那些年长女性一样死板的人那该怎么办？她会不会因为自己是男人而拒绝呢？？我学的炼金术真的能够在这里派上用场吗……

这一个个问题就像是一头头可怕的拦路虎，任何一头都足以将弱小的巫堵吓退。

“为什么不进去呢？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轻松胜任这里的工作吧？”阿尔娜看着在店门口足足站了两分钟的少年，不禁有些疑惑。

她本来还想着——要是小巫堵敢在酒馆之类的地方工作的话，回家之后绝对要打断他的腿！

幸好是药剂店。

“我才不是因为胆怯而不敢进去！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调整状态。”巫堵看着不知为何一路跟过来的阿尔娜，因为已经走到了小镇内，有着“正义路人”的存在，现在的巫堵在面对这残暴的女骑士时也多了一点底气。

“你可是能够创造出那种奇迹般药物的人！”

说什么奇迹的药物，那根本就只是小苏打配解毒香草而已……巫堵自己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且不说这种常用的解毒剂仅仅只是炼金术当中最为基础的药剂，哪怕他从未接触过炼金术他也有自信配制出来。

“加油！”阿尔娜并不认为一家小小的药剂店的工作能够难倒自己所看中的人——他可是连医师不敢看的毒都能解！

巫堵叹了口气，跨入店内。

浓厚的香草气息、矿石材料的独特气味、乃至魔物材料的淡淡腥味在一瞬间一齐涌入鼻腔。

巫堵情不自禁地大吸了一口气，这正是记忆中的气味，他一边分辨，一边在口中喃喃念道：“雾散香草、解毒香草、百香叶、苏打花蜜、硫磺魔石、强魔磁石、弹力核桃、史莱姆粘液、树魔的旧皮、哥布林牙、鬼雀的尾羽、……”

是熟悉的味道！

巫堵瞬间回想起来跟着老师学习的那两年半时间，她总喜欢抱着巫堵的小脑袋，把这些一个一个地指给他认，让他好好地闻一闻气味，尝一尝味道。然后又细心地教导巫堵，这些材料所对应的“概念”……

那便是他炼金术的启蒙时期。

可惜自从老师跑路之后，他就再也没能接触到这些炼金素材……毕竟冒险家协会不愿意接待他，从行商那里买价格则是高的离谱，而自己就连进入采集区的资格都没有。

但终究是老师带着她走上了这条道路，所以巫堵非常非常尊敬自己的老师。

即便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赌鬼，即便她最后还是丢下仅仅八九岁的巫堵离开……巫堵还是由衷期待着与她的重逢。

“你好，我是这里的代理店长。”柜台后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朝着巫堵微微一笑，“请问有什么能够帮到您的？”

代理店长吗？巫堵深吸了一口气：“冒昧地问一下，我能见见这里的店长吗？”

女孩听后，为难地摇了摇头：“实在是抱歉，那位大师她……说是要去见她一个的学生，所以一大早就出发了，只是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而且恐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毕竟如果是办事的话，多少会有个时间期限；而见一个人，则不好估测多久能够回来，说不定那个学生对她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促膝长谈到深夜甚至索性连着好几天都大被同眠什么的，这些都完全有可能。

而代理店长这句话的意思明显是在劝说巫堵，没必要在这里等那个店长。

“有事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的话，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我想在这里工作。”巫堵直截了当地说道，他对眼前的女孩印象还算不错，毕竟她不像那些因为上了年纪而分外饥渴的女冒险家一样，她的目光里，并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欲望。

白裙女孩看着眼前的少年，她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几分促狭的笑意，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似的确认了一遍：“您说什么？”

巫堵愣了一下，他觉得大概是自己声音太小了？于是便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想在这里工作。”

她简直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但还是礼貌地回答道：

“小弟弟，这件事情姐姐没办法做主哦。那位大师似乎早就决定将这个店铺交给她的那位学生来打理了，要不，你等那位大师回来再问问？”

代理店长的称呼从“您”变成“小弟弟”的时候，巫堵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

但是……怎么可能甘心啊。

“我知道，但是我认得361种魔力素材，会制作73种初级的炼金药剂，如果你可以给我一个机——”

“不行哦，这件事我没办法做主哦~男孩子的话……或许酒馆的工作会比较适合你哦。”

“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求求你……”

“我已经明确表达了，在这个店铺里，我们无法接纳一个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障的男性员工，无论你的外貌多么出众，这一点都不例外。毕竟——我们经营的是正当合法的生意。”

那位年轻女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她的眼角没有掠过一丝一毫的同情，反而隐约透露出几分轻蔑与嘲笑。

痛。

巫堵有些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去。

他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店铺里立即传来炸雷般的笑声。

到底是哪里好笑啊？

巫堵简直想要哭出来。

酒馆和夜市的工作虽然同样来之不易，但至少在那两个地方，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因为性别与年龄而被直接否认的感觉。

又或许，难道只有在酒馆工作才能够体现自己的价值吗？

身而为男，就只能靠在酒馆里穿着暴露的衣服取悦女性来挣钱养家吗？

或许她说的对……自己在酒馆里的时候，客人们一个个都相当热情，说不定那里才是正确的选择。就该去迎合她们的趣味，去满足她们的需求……然后靠着身体来赚她们的钱。

对吗？

苍白，无助。

他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供人玩乐？

“怎么样？”

阿尔娜正在外面等着他，她叉着腰，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被拒绝了……”

没有问过他任何问题、也没有对他的能力做任何评测，就仅仅是“我没办法做主哦~”一句话简简单单地将他打发掉了。

巫堵来的时候还想着，只要能够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就一定能够得到这份工作，他甚至都已经特意练习过要求老板涨工资的话术。九年来，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学习，书本上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实践操作也从未停止。他自认为对于初级药剂的了解不会输给任何人。

但是对方并没有给他展现能力的机会。

明明就没有任何被拒绝的理由！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微微在微微地抽搐，就像十五年前他被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甩掉的时候一样……那种心痛的感觉简直如出一辙。

无论是求职也好、表白也好，被拒绝总是让他难受不已。

但同时。

也总是让他看清楚更多的东西。

这个世界……本就如此啊。

直到今日还抱有着就像前世的世界一样，不论男女只要有足够的能力或是学习力，都能够顺利获得工作的幻想的自己，才是那个大错特错的人吧。

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巫堵默默地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流眼泪，明明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在这个世界，被这样拒绝的次数，明明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地想要流眼泪呢？

……

阿尔娜朝着他伸出手，想要帮他擦去泪水。

但是巫堵却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膝盖，他抗拒着他人的关心，尤其是跟他年龄相仿的女性的关心。

阿尔娜伸出一半的手慢慢地缩了回来，转而握紧成拳头：“我进去帮你说理！”

区区一家药剂店，一拳下去……阿尔娜只怕自己会不小心波及到周边无辜的店铺。

“不用了。”

少年拉住了她，随后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眶依旧红红的，只是那些眼泪却已经被全然抹去。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