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村落便不再有房屋的踪迹,荒凉至极的山坡上只有一颗松树。正午阳光照耀着积雪,唯有那树不是一片白茫。它从城墙建立前就在那儿,从村落诞生前就在那儿,他可能在人类存在以前就在那儿了。树下总共有四块墓碑,其中一块的坟都还没来得及填上。费尔明娜没有允许阿尔博特埋葬将军的遗体,她对于那红眼的瘟疫依旧耿耿于怀。要知道,时至今日,即使是最聪慧的学者,也从未能研究处红眼病的传播途径。她不能让阿尔博特冒这个险,宁可自己来也不愿意。她砍下将军的头颅,将它与头盔一同带上山坡。她也不愿意那样,但是她根本拖不动,将军沉重的身体。她忏悔,祈祷,尔后向前看去。那一瞬间,强烈的阳光,隐约穿透了永远闭上的双眼。光,她感觉到了,浓烈,而又伟大的光。
将军的墓很是简陋,伟大一生,换来的却也只是一地鸡毛。阿尔博特早已习惯了那样,他听过太多事迹传说,伟大或卑微。一切的一切,在最终也不过是落得收拾人之手,变成一枚戒指或者几个钢镚。他不去想那么多,也厌倦去想,若是每一个死者都值得悼念,那世上就没有什么是不值得悼念的了。要知道,在过去守丧可是要持续整整一个月。如果每死一个人,人类就要浪费一个月,那人类的一生不就是在每天哀悼之中永不停歇吗?虽那么想,但同理心终究是在最后战胜了理智与反感。阿尔博特至始至终都认为将军是一个伟大的人物,悲情英雄甚至。他有过辉煌的过去,有过伟大的征程,唯一可惜的只是在最后败给了人类自己。他是一位强大的对手,一个真正的骑士,就凭他死后还站着就足够说明了。他打开棺材,敲碎木头,在夹层中,他看见了一块吊坠。那是一块黄金吊坠,上面刻着一位牧师,她背对风暴,面对巨龙。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临危不惧。阿尔博特一拿出吊坠,费尔明娜就肯定了它的价值。可那并不是他们所寻找的。的确,那是奇迹的火焰,费尔明娜看见了。但那火焰还是太弱,太渺小。如果一个东西创造了风暴,那么停下它的东西也必然有着一样的魔力。只是那将军的棺材早已腐烂,连阿尔博特都无法在那里找到更多的价值。他四处寻找,很快就在失望中渐渐落败。他想,或许将军把所有人都骗了,或许将军从来没有那个本事儿,那些东西全是蛇人老妪的一派胡言,全是谶语。可当他想起将军所卷起的风暴时,他的念头又一次被击碎,它就像他过去所有的自我怀疑一样是一种愚昧。
他揭开棺材,把早已腐朽的木头刨开,可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酸涩的土和失落。他继续挖着冻土,手指很快就冻僵了,生涩的土壤已经冻成了块,下面什么都藏不了。沮丧一时淹没了他,他看向四周,深坑之中,唯有费尔明娜还依旧乐观。她帮他上来,四周还有三块坟,里头的骑士想必已经死去多时。阿尔博特也不想打扰他们,死亡早已是奢求,若是连死去后都无法安息,那世上怕是再也没有安息之处。他抬头看向城墙,那儿的秃鹰还在环绕,它已经吃饱了,很久没有吃饱了。“看啊!”费尔明指着将军的墓碑,她说。“在那儿,就在那儿,我们所找的东西就在那墓碑那儿。”
阿尔博特近乎狼狈地爬向墓碑,他前脚还没着地,后脚就已经升起。可到了墓碑他就不解,上是雪,下面是土,墓碑还是墓碑。那是什么?阿尔博特问费尔明娜。费尔明娜摇头,她说,她也不清楚,只是在黑暗中看见了燃烧的火焰。这让阿尔博特再一次感到了挫败,他总是挫败,老是挫败,一天内经历了那么多挫败也还是忍耐。他就像个受气包,同时又只要一次成功就能让他感到喜悦。虽然没人看得出他的喜悦,他的喜悦太过隐晦,太过私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转动墓碑渴求发生个什么,然后真的发生了。墓碑下的地面微微开裂,这让阿尔博特再一次燃起了希望,他刨土破石,在那儿发现了一块石雕。刻有远古屠龙勇者的石雕,似乎来自太古之前,风暴缠绕着剑锋,在与古龙的战斗中,勇者战胜了看似永不败走的古龙。只是那勇者,似乎有着人类以外的血统。阿尔博特将石雕捧起,他几乎顷刻就肯定了将军血液里流淌着,太古勇者的血液。那唤起风暴的剑技,绝非他人能够学习。他将巨剑与将军一同埋葬,在那颗松树下。费尔明娜以杜松为酒,以松叶为花,为他献上已经听不见的祝福与祷告。她跪在墓前,阴郁又一次战胜了太阳,在那之下,四座并排的坟墓已经都有些破损。阿尔博特赶在费尔明娜祷告时,观察起了其他墓碑。他发现,在其中,罗热尔家族的骑士并不在其中。将军一生未有子嗣,更别提妻妾。一个最糟糕的时代使得将军已经忘记了爱情。当他回首看去,身边只剩下的为之卖命同甘共苦的战团骑士。他们许多在将军死前,已步入暮年,有些甚至已经战死沙场。那些骑士多数背井离乡,早已失去亲人,所剩下的能够为之骄傲的也不过是战团与将军。或许那便是他们强大信念与忠诚的来源也说不定。渐渐地,阿尔博特感受到了些许异样,刻有阿尔弗雷德·费奥尔多拉维奇名号的墓碑似乎空无一物,那是收尸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的。在过去岁月中,阿尔博特刨过三十座坟墓,收尸人的工作本就又关乎死亡与永恒。爱人渴望爱人复活,亲人想要亲人团聚,朋友哀悼朋友,就连债主都有时渴望欠债人多活个几年。于是当阿尔博特面对执念所带来的幻想时,他只能刨开坟墓,告诉那些还保佑幻想的人,他们所珍惜或爱过的人早已只剩下了永恒的死亡。当然,事情不是绝对的,在那三十次的刨坟中,有六次都的确是活尸作祟。空荡荡的墓穴,只剩下了陪葬的信物,面对棺材阿尔博特自然是在收走相应的报酬之后,清缴已经不知去向何方的活尸。有一次,他记得很清楚,永远不可能忘记,一个爱人,不让阿尔博特杀死她所爱之人,她宁可看他在世间游荡做行尸走肉,也不愿意看他永远死去。阿尔博特试图劝说,但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后来那位爱人被其他收尸人所杀,爱她的那位女士在郁郁寡欢之中也患上了绝症,后来死了。
那些回忆给了阿尔博特刨坟的理由,他抄起铁锹,费尔明娜也不劝阻。阿尔博特刨开坟墓只花了几分钟,那是一个空荡荡的棺材,里头除了战团的旗帜与一柄长戟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阿尔博特认得那旗帜,那不是将军战团的旗帜,而属于一个信仰太阳的战团。他为什么会在那儿让阿尔博特一头雾水,他甚至不认为这里埋过任何人,棺材是干燥的,旗帜是崭新的,就连那长戟都看上去都没有一丝腐蚀。费尔明娜完成了祷告就来到阿尔博特身边,她指着棺材,她说。
“太阳的骑士,还没有死去,她还在某处游历世界帮助那些追寻使命的人。教会里经常能够听到有关他的传言。”
阿尔博特问他。
“那将军呢?”
“闻所未闻,没有人在乎他了。”
“是吗。”
阿尔博特收走了长戟,然后填上了土。他已经看够了,尤其在那十二月的冷风中。他们在天黑之前就离开了城墙,不久之后,那儿就被异种人占领了。又过了不久,那儿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