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一位年纪不大的青年一板一眼地说道。
虽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从他严肃方正的脸庞与坚决的语气中，还是多少能够看出他内心的抗拒。
“为什么？人家姑娘那可是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
“我是个老粗，不合适！”
“听我说啊小楚，这种事情呢你不去试试怎么能知道合不合适……”
“首长。战友们要是知道我去找这种千金小姐相亲，我还能不能在院里混了？”
青年人固执己见。“他们只会说老楚他讨了个大小姐当老婆，是个中了糖衣炮弹的软弱派——这也太丢人了！”
“什么叫大小姐？啊？现在的九华国，大家都是劳动者！”
坐在位置上的中年男人气的拍了拍桌子。
“小楚同志，你这思想可要不得啊。现在大家都是九华国的好人民，你说说，你这打心底里看不起人家的出生和家庭，合适么这？”
“……首长，我真不想找大小姐当老婆，你就放过我吧。”
被叫做小楚的青年泄气地说道。
“不是，让你相个亲见个面，你咋就能想那么远呢？我告诉你哈，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看不上人家，人家兴许还看不上你呢！”
“她敢！她一个不劳动的大小姐，她……”
“楚卫国！”中年男人再一次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把你的优越感收一收！惯出来的毛病！”
“你是什么？你是人民的兵！那个小姑娘现在也是九华国不偷不抢、认真劳动的人民一份子，你在这里给我傲什么？！我看啊，你这种偏见才真的是实打实的中了糖衣炮弹！”
“首长，我——”
“好了好了，废话少说。这次你的相亲还是妇女联合会的副主任帮忙安排的，是一场重要任务，听明白了么！”中年男人坐直了腰杆，对青年严肃地说道，“还是说你现在准备当个逃兵，开始学会拒绝任务了呢？！”
“……明白！首长！”
“……这还差不多，真的是，还治不了你小子。”中年男人摆了摆手，“行了出去吧，帮我带一下门。真是的，要你相个亲和要你的命一样，毛病！”
“实在看不上谈不成，就算了呗。还真当我有闲工夫架着枪非让你和人家结婚啊。要不是人家副主任说我们军队要起带头作用，你小子……”
“首长，不以结婚为目的相亲处朋友，不成耍流氓了吗？”
“我求求你闭嘴吧。”中年男人扶了扶额头。
“哦对了，到时候稍微穿得体一点。你是相亲，不是去剿匪，别像上次一样拿着你那顶破毡帽就去联谊会。”
……
“……”
“老莫”西餐馆里，楚卫国拿下了他的毡帽，放到了桌子上。
“这地方真热。”落座后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女，楚卫国微微一滞，但很快回过神。
就、就算长得好看会打扮有什么用，糖衣炮弹！
“是啊，也可能是现在还没有那么冷，你有点穿多了哦？”
坐在对面的女孩甜甜地笑了起来，用眼神调皮地示意了一下楚卫国的毡帽。
和身着碎花连衣裙，精致打扮过的少女不同，楚卫国穿的非常随意，或者干脆可以称之为乱炖。破毡帽大棉袄，脱下来却又露出白色无袖衬衫的边角。
“我这人就这样，怕冷又怕热。”
楚卫国像是挑衅般，大大咧咧地说道。
“那，现在是怕冷还是怕热？”
“都怕。这‘老莫’餐厅我就听别人说过，自己没来过，氛围真不舒服！”
楚卫国嫌弃地把面前的咖啡微微移开，“洋餐这些苦兮兮的玩意，还不如豆汁。”
“如果说甜豆浆我比较赞同，但是豆汁的话……”
女孩努力回应着楚卫国的话题，却看到楚卫国一个后仰。
“行了行了，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得在上菜前说清楚。”
“嗯？是什么啊？”
虽然楚卫国表现得非常没礼貌，但少女还是轻轻地仰头笑着，眼睛水汪汪的，倒映着灯光璀璨明亮。
“我呢是个当兵的，像你这种家境的多半瞧不上我，我也瞧不起你们。”
楚卫国咧嘴笑了起来。虽然相亲是个任务，但首长也没说怎么执行啊。
“我没啥钱，虽然保证温饱，但肯定比不上你这种出身。家里藏了不少吧？”
“我也没啥权，现在虽然有点小荣誉，但别想傍上个军人我就会偏袒你们家。如果你们家真有问题，就算在一起，我一定第一个打倒你们这些敌人。”
“哦还有，我就是个乡巴佬。之前没怎么来过北都，家里人闹饥荒的时候也死的差不多了，北都没有一块砖一块瓦是我的。如果不出意外，我打算退伍后就滚回老家种地。新的九华国，种地的也不会饿死。”
楚卫国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
“我不知道妇女联合会主任怎么和你介绍我的，反正我就是你这种人最看不上的大老粗，也看不上你们。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今天就当简单吃个饭，大家都只是应付任务。”
“那个……”
“你还有什么问题？职位？田地？工资？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详细的事情。”楚卫国咂了咂嘴，“谁知道你什么成分。”
“不是啦。”
女孩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有些无奈地举起自己随身带的小布包。
“我想说的是，你不是说自己不爱吃西餐嘛。”女孩笑眯眯地把小布包贴到自己脸旁边，“那我们去外面吃糖果子呗？我爱吃那个！”
“……啊？”
“或者煎饼果子也行啊，脆脆香香，趁热吃再配上一碗胡辣汤~”
“……千金大小姐也吃这种东西？”
“嗐，谁是千金大小姐啦。我现在是九华国的劳动者~”女孩眉眼弯弯，“而且不管是大小姐也好当兵的也好，就算这不同那不同，喜欢的东西，总会有那么一两样是一样的吧？”
“比如早上蒸笼的热气，下午叫卖的板糖，晚上煮混沌的梆梆和现在九华国大家每个人的笑容~”
女孩歪着头对楚卫国露出温柔的微笑，美好的像是夜晚点燃的街道橘色灯光。
“我喜欢吃糖果子，你喜欢么？”
……
“我喜欢红烧肉。”
“哇肥而不腻的那种很好哦，但是吃多了也不行。唔，这样吧，下次你吃一口红烧肉就要吃一口青菜，而且碗里的肉呢也不能一次吃完，分三次吃~”
“那根本吃不饱！”
“真是的，明明是军人，在这种地方却意外计较呢。好不自律哦……”
“谁不自律了！那你监督！我说到就能做到！”
……
“诶诶！楚卫国！今晚大剧院那边有场电影哦，要不要一起去看？”
“什么电影？《智取盘龙洞》么？”
“额不是。是个爱情电影……”
“那娘们唧唧的有什么……哎呦疼！你这人怎么掐人啊！”
“我的楚大旅长啊，你这种偏见和孤立主义可不行哦。我们主任都说啦，要放眼看世界，要学习各种思想然后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只有这样才能……”
“……知道了知道了，去去去，我去还不行么。你这姑娘家的，嘴皮子怎么比男人还利索！”
“妇女能顶半边天。楚卫国，你是不是有点看不起妇女同胞啊？”
“……直说吧，你还打算让我陪你做什么？给我扣那么一顶大帽子。”
“嘿嘿，我听人说呀，新街那边……”
……
“诶，楚卫国，你喜欢音乐么？”
“……就那叮叮咚咚娘们唧唧的东西？不喜欢。”
“这是偏见，也有很热情很激昂的音乐呢，你听我们的国歌就……”
“哦，那除了军歌国歌，我都不喜欢。”
“你这个人！——算了，不和你说了。你打算留在北都了？之前不是说要一起回老家么？”
“首长他想让我换个位置干点事。这么多年了，和北都也有点感情了。”
“唔。”
“你不高兴我留在这？”
“不会啊，毕竟我家在这里。不过你不是因为考虑到我才要留在这里的吧？……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家。如果是为了我，没必要的。既然已经嫁给你了，那么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想什么呢你，我才不会考虑你那么多呢。我只是也有点喜欢北都了。”
“哦~那你说说，你喜欢北都的哪里？”
“……早、早上蒸笼的热气，下午叫卖的板糖，晚上煮混沌的梆梆。”
“诶，你记得我们刚开始见面时候我说的话呀~嘿嘿~”
“我、我哪记得住。我就是真的那么觉得。”
“哼哼~”
“老公，我爱你~”
“别、别搞洋鬼子那一套！真是的，肉麻死了！！……想吃糖果子直说！”
……
“都说了我一个人过来没关系的。”
台下观众席上，女人无奈地看着自己旁边位置上的男人。
“你工作也很忙吧？家里那两个孩子也正是让人操心的时候——怎么就那么不放心呢？”
“我不是不放心。这比赛意义很大，我只是在完成任务！”
“……我可听副会说，你为了来这里还特地打了半个月的报告。”相比于过去餐厅的初见，岁月也在女人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但没有破坏她那璀璨的眼眸，反而平添了些许韵味。
“公事公办，有问题么？”
“真不可爱。”女人轻轻笑了起来。
“什么话！真是的，这叫什么司机的比赛据说很了不起吧？你也稍微有点紧张感好不好？难道都是我替你紧张么？”
“是柴科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啦。我很紧张的呀~”女人笑了笑，望向舞台目光灼灼。
“年轻的时候，我没能拿到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的奖项，那时候我孤身一个人在大厅，从进门开始就紧张到不停喝水。在宣布结果后更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悔恨了很久很久。”
“可是现在不一样。一想到我身后有老公你，有那两个孩子，有那些和我一样热爱着音乐的九华国人民，我就觉得压力少了很多。”
“难道不应该压力更大么？背负那么多人的期待之类的。”
女人晃了晃手指，“这个可和你们打仗不一样哦，它……”
“本次柴科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金奖得主——”
“九华国，林诗音！”
“九华国唯一一位在四大古典赛事中取得金奖成绩的美丽仙女！！”
“……等会再告诉我？”在宣布结果时中断了谈话，楚卫国轻声向即将上台的林诗音说道。
“马上就告诉你~”眨了眨眼睛，林诗音优雅地站起身，然后走到了舞台中央。
“关于获奖，请问有什么想……”
微笑着听完翻译后主持人的客套问题，林诗音轻轻碰了碰麦克风，然后笑了起来。
“首先啊，不好意思，我想先纠正一下刚刚这位先生的一个口误。”
“？”
这种上来找主持人口误的感谢词，也确实吸引了台下那些在知道结果后就打算敷衍听听的观众们。
“虽然我确实是九华国第一位在四大古典赛事取得成绩的演奏者，但用‘唯一’的话，还请加上‘目前’这个词语。”
“抱歉，虽然大家可能会觉得我有点过于计较或者身为金奖却没有气量，但此刻的我不止是身为演奏者的林诗音，也是作为新生九华国国民的林诗音。”
“音乐没有国界，但音乐家有。”舞台上，林诗音笑着说道。
“我的丈夫是个军人，他今天也来到了现场。他刚刚还在问我，紧不紧张。”
“作为音乐演奏者的林诗音，我很紧张。虽然这次我感觉自己表现不错，但和诸位天赋异禀的演奏者同台竞技，即使做的再好，我也会担心还不够好。”
“但作为九华国国民的林诗音，我没有那么紧张。因为我知道，虽然在古典音乐界，大家似乎一直有个偏见，认为九华国是培养不出出色人才的。”
“但是，正如前面我说的，唯有九华国人民自己，才能明白九华国的努力。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丈夫，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可以说出来了。”
“诶？”楚卫国眨了眨眼，看到台上冲自己眨眼的林诗音，他升起要丢人的预感。
“楚卫国！你还记得37年那场在关东附近的战争嘛！那时候你救了一个非常非常狼狈的女学生，你还记得么？”
“……”看到周围外国人投来的好奇目光，楚卫国抽了抽眼角。
“你该不会是……”
“你以为你这个家伙刚见面说话态度那么差，为什么我还搭理你啊，笨蛋！”
台上，林诗音完全不管周围的情况和主持人麻了的眼神，嘿嘿笑了起来。
“你是我的英雄啊楚先生，笨蛋。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爱着你啦！”
随着同声翻译响起，现场陷入了某种喧哗。
“oh！！”“bravo！”“cool girl！！”
即使是古典音乐大赛，那些观众们依然被这份炙热且毫不动摇的爱意打动了。更何况，这是一位金奖获得者这么大胆的表达呢。
只有楚卫国暗暗腹诽，这家伙大概是准备等忙完回国吃糖果子。
“嘿嘿，谢谢~”
林诗音微微鞠躬，冲大家温柔地笑着。
“所以你们看，我一直把我的丈夫当作偶像。而在新生的九华国里，像我丈夫这样勇敢、坚强、努力、不顾一切为他人着想，保护着他人的人数不胜数。”
“这就是现在的九华国。如果说战争一次分输赢，那么音乐则是传承的力量。作为九华国人我不紧张，因为我知道，这个我们自己选择，我们自己建设的国家，已经重新焕发出新的活力。”
“除了古典音乐，我们会涌现出更多杰出的青年。更甚者，我们的古老乐器也将会给全世界带来新的震撼。所以，如果说我的这项成就是‘唯一’的话，请加上‘目前’。”
“因为很快，九华国的孩子们一定会赶上来的。他们会和各位国家的孩子一样，拥有广阔的舞台，得到平等的机会，让世界为之侧目。”
林诗音笑着看向台下的楚卫国。
“总有一天，九华国的孩子们自由选择他们的人生，肆意发挥他们的天赋，全世界都会听到他们心中的乐谱——九华国的孩子们，未来人人如龙！”
……
“唔，诶老公，你说吉他这个东西，我现在弹还来得及么？”
“……为什么突然想要弹这个？”
“感觉这个乐器很有意思诶。”
“不会觉得太闹腾么？”
“啊，唔，只要用心的音乐，是不会闹腾的。决定了，等这群孩子成家立业，我就去试试看弹吉他~”
“你啊，真是闲不下来。其他不管你，但医生说的药，可得好好喝，知道么？”
“嘿嘿知道啦，真是的，只是小风寒而已。你真的很爱操心哦。”
“是你太不注意身体了。这次出差之后，稍微休息……”
“啊对了老公。”
“嗯？”
“我爱你哦。嘿嘿。”
“……你又想吃糖果子了？嘴真馋。”
“不要揭穿人家啦。你有没有稍微喜欢一点音乐？要不要到时候一起试试弹吉他？大家都是初学者……”
“……等闲下来再说这种事吧。而且我们都多大岁数了。”
“……嗯。好~”
“学音乐什么时候都不会晚的！这是很开心的事情哦！”
……
“太过分了……”
“……”
“明明是那孩子自己攒钱买的乐器。真的太过分了……”
“……”
“诗音，你恨我么？”
“……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让你曾经深爱的孩子们，变成了这种丑陋的样子。甚至，连小雅她……”
“……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
“你还是有点怨我的吧？”
“嘿嘿，被你发现了。”
病榻上，一位虚弱的老妇人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
“但是，这才我的英雄呀。”
“……”
“小雅的吉他，要好好帮她保管。这是那两个笨蛋父母，还有你，和那孩子和好的契机。”
“……还有可能么？”
“有的，一定会有的。小雅她那么善良，会遇到很多很多好人的。”
“……那孩子确实最像你。”
“哎呀讨厌，这算是夸我么？哈哈，老头子也会夸人了。”
老妇人轻轻咳嗽了几声，笑着说道。
“还有，如果以后小雅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你啊不要束缚她。”
“这算补偿？”
“不，是信赖，笨蛋。”
老妇人笑着说道，眼角微微泛着泪花。
“你说你，这么笨，真让人放心不下。”
“……那就多陪我一会。”
“嗯，嗯。我会的。”
“等天气好一点，我们帮这孩子修一下这个吉他吧。然后你稍微认个错，我呢陪她一起弹首歌。家人之间，不要有过不去的坎，和遗憾啊。”
“对吧？”
“……等天气好了，我们就这么做。”
“嗯。”老妇人轻轻眯起眼睛，看起来非常疲惫。
“楚卫国……什么时候，也一起去吃糖果子吧。好久没吃了，我有点想吃。”
犹如梦呓，又像是独白。
老人握住老夫人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爱你。”
老妇人闭着眼，犹如释怀般露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嗯，我也一样。”
——
“喂小子，你喜欢音乐么？”
舞台下，老人突然对宁若钰开口问道。
“之前一般般，加入轻音社后，托学姐的福，应该算喜欢了吧。”少年侧目看向他，“老先生你呢？”
“喜欢啊。”老人弯起嘴角，“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称之为生命意义也不为过。”
“……按照我对你性格的理解，还以为你会更傲娇一些。”少年打趣道。“类似于军人怎么会喜欢这种娘们唧唧的东西。”
“刚开始还真是。”老人笑了起来，眼角带着些许微润，“不过现在真的有点后悔，那时候嘴太硬了，那个人问我的时候，有些话明明可以说的更动听。”
“……没必要后悔。至少我觉得，能够让你从不喜欢变为喜欢上。”少年抬头看向舞台，“这才是那个人最骄傲的事情吧。”
“无论是因为她喜欢上音乐，还是因为音乐喜欢上她。你看。”少年轻轻笑了起来，“她都知道，你的未来就算没有她，至少也不会那么孤单了。”
“……真是个温柔又残忍的想法。”
老人跟着笑了起来。他轻轻抬起头，仿佛在缅怀着那些已经逝去，再也无法追寻的过往。
“但却让人情不自禁觉得就是这样。”
……
“你喜欢音乐么？”
“嗯。非常喜欢了。”
“诶，现在为什么喜欢上了呀？~”
“因为世间所有音乐，都能让我想起你。”
【下章预告：“你似乎一直都在注意时间？”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到这种地步？”
吃瓜.jpg
“好啊。吓她一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