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平米大的房间被一张沙发和一张电脑桌填满，桌上摆着显示屏、耳机和其他输入设备，都闪着五彩斑斓的LED光条，看起来复古极了。外貌不过十几岁的少女脱了鞋袜，两条腿收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敲着那个输入设备。

“这么老式的联网设备……就连普朗克V都用上个人虚拟机了，这是什么国潮体验馆吗？”

法艾对银发魔女出现在这里倒并不感觉惊讶，这个女人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值得惊讶，就和整天闲着没事偷窥跟踪她的瑟菲一样。

“可能吧，我看二楼还有街机厅呢，一会儿上去玩玩。你打过街机吗？”

银发魔女正在使用一大一小两个输入设备，操控一群米粒大小的蓝色士兵和一头大型虫子鏖战。虫子的螯每扫过一次，她的士兵就倒下一大片。但魔女就是不认栽，一次又一次把她的士兵拖上去送，像是某种强迫症的刻板行为，敲打电脑外设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响。

这种实体输入设备早就不流行了，也就是法艾周目多见识广，才知道它们叫「键盘」和「鼠标」。

“没打过……不对！你的二女儿还在失踪状态，我和莉姆莉尔正在到处找她，你……就躲在这里玩游戏？”

“她很快就能找到了，谜底已经写在谜面上。”银发魔女云淡风轻地说道。

屏幕上属于她的军队已经全灭，视野区域变为一片虚无的黑暗，她装作无事发生地往后一靠，拍了拍沙发上的空位：“坐？”

法艾却没有坐，叉着腰相当不满地问道：“你就不能别说谜语？”

面对法艾的指摘，银发魔女却没有如她想象中一般继续用若有所指的修辞糊弄过去，而是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表情，语调也低落下去：“我也不想啊。以前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说话向来直来直去，说要拿刀砍就绝不甩魔法。”

“……你被人监视了？”

“差不多吧。听说过宇宙监察室吗？”

“没有。”

法艾最后还是乖乖在银发魔女身旁坐下。

“所谓宇宙监察室呢，是一个蒙昧时代的古老理论。具体内容是这样的：假设宇宙里有一个类似监察官的机制，如果这个宇宙里有任何不符合宇宙法则、将会破坏宇宙结构稳定性的存在，这个机制就会制造出一个类似黑洞事件视界的禁闭室，将此存在从本宇宙中隔离出去，同时让好奇的观察者无法继续观测。”

“可是你也没被隔离出去啊。”

“我本人的存在很稳固，但我说出的话，那些有限空间和时间里特定组合的振动频率，会被立刻抹消掉。如果我在纸上写下来，一转眼就会变成空白；如果用联觉网络灌入你的思维，不出半秒你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这就是「逆模因」的威力。我和它斗了一辈子，也总结出了几种对抗方法，但我也是会累的啊。”

“我明白了……”

银发魔女很直白地丢出了新的谜语，但这次法艾终于听懂了。

“所以你现在相当于聊天软件的重点关注账号，只能用这种曲折的方式发煌图，不然就会被封禁，发出去的煌图也会被聊天软件瞬间撤回。”

“你能理解就好。喝点什么？”

银发魔女对着屏幕上方的摄像头比了一个放大的手势，一页全息投影的饮料菜单立即投射在她面前的半空中，和古旧的电脑外设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给自己点了一杯百香果汁，然后转头等待法艾的回答。

“牛奶就行了。”

“我虽然是个牛仔，在网吧只喝牛奶~”银发魔女哼着有点耳熟的歌，把订单发出去了。

法艾来之前她在玩的这个游戏没有双人模式，她轻描淡写地点掉【失败】界面，把游戏关掉，然后佯装不在意地打开视频网站……整个操作流程就和法艾以前去黑网吧抓逃课学生时，站在学生背后看到的流程一模一样。

输了，又不肯承认，就假装不在意地刷刷视频。

网站首页是一场户外直播。

【直击玛土撒拉新十年计划建设现场】

……玛土撒拉？

镜头里的记者正在采访一位和小雀长得有几分神似的军装丽人。

军装丽人柳眉倒竖，怒斥道：【你们啊，不要听的风是的雨，将来报道上出了偏差，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记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那您的意思是，皇女归国并无王室从中运作？】

【我刚刚就已经说过了，她并非作为二皇女普莉梅拉，而是作为来自比邻星B的受压迫非公民舰队代表，来和我们宗申谈将来十年的合作发展，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是王室不愿意承认她的血统吗，还是担忧两位女皇共同执政会引发问题？】

【够了！】女性拍案而起，【收起你这副无缝不钻的嘴脸——我反过来要问你，你的意思是，认为我的妹妹没有那种能力和气魄，用十年时间独立拉扯出一支舰队吗？你的意思是，那些非公民愿意跟她离开先进文明的比邻星B，是看中了玛土撒拉这片贫瘠的红土吗！】

【非常抱歉，女皇陛下，我不是那种意思！呃，观众朋友们都看到了，宗申当今女皇拥有何等威仪，确实是我冒犯……】

银发魔女特地等两人说完了才切到自己想看的游戏视频。

好像是刚才那个游戏的打法攻略。

“25周目也收集到了，感想如何？”她随口问道。

“感觉像是打开了全新的世界，对大魔法的理解也变得更深了……虽然没有战斗能力吧。毕竟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这可不好说。比如我，就是文可理论研究，武可下场割草，人称21世纪最强天才发明家美少女！”

“是啊，都混成猫耳娘四柱神了，一人包办整个神系啊，确实厉害。”

“别跟我提猫耳娘。”

“怎么了？”

“本意是好的，只是执行出了点问题。”

银发魔女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最后决定转移话题：“我最开始认识你时，你已经走到第12个周目了，所以关于你的转生机制，我确实不了解太多。但经过这些年观察，还是有了些想法。”

“什么想法？”

“50年是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跨度啊。整整一代人长大变老，但也不至于临近大限。你的异常融入日常之中，好像一个随着岁月褪色的梦，一个虚拟的朋友。”

“不是因为胶卷单格容量问题？”

“也有可能。”

……根本就是吧。

法艾自己最清楚，很多在后人看来神秘而富有深意的事情，真相往往简单直白，就好像让作者去做自己文章的阅读理解，也不一定就能拿满分。

“我受你启发，在大概两千年里尝试模仿你的旅途——魔女不能出现在聚光灯下，但在历史的犄角旮旯处，我始终都在。我曾经在猫耳娘手下担任50年面具女仆，在另一个50年把自己装在机巧花魁里面，然后再花50年扮演银心首都花园的喷泉雕像。喷水喷累了，就代替一位失踪的西斯帝国亲王享受50年服侍，顺便把二三十支侵略舰队扔到死寂星球去。”

银发魔女的声音仿佛随着内容变得深邃而遥远，脱离了现实，变成了某种很像中文的小众语言，法艾一些不懂了。

用普通人的大半辈子伪装女仆？

把自己装在陪酒机器人里面？

扮演雕像又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句反倒是最容易听懂的，西斯帝国嘛，就是那个银心联邦曾经的最大敌手，喜欢用基因原体量产士兵复制人的……卧槽，原来慕斯星人是被你骗到那颗星球去的啊！

“我换了40个名字，不包含一个重复音节。”

“40个……”

那些名字呢？都被「逆模因」吞噬了吗？

以至于到了现在，法艾竟然只能用银发魔女来称呼她。

“但是到了第两千零一年的黎明，我仍然一无所获。是可能性已经被穷尽了吗？绝无可能——因为没人有资格向我许诺奇迹。那么通过控制变量法，你与我的不同，就在于路过人间时，从不同记忆中构筑的「自我」的不同侧面。”

银发魔女忽然转头看向法艾，眼神中笑意盈盈。

那双深邃的炽红的眼睛好像一个压缩到极限的宇宙，即将迎来新生的大爆炸。

不、不对？

法艾猛然惊醒。

银发魔女正看着自己，在她眼中倒映出的宇宙，其实是法艾的轮廓。

是法艾……成为了她寄托新生的希望吗？

“人活久了就会被过去捆绑，被那些无比重要的往事纠缠，在无数次咀嚼中变成执念，燃尽之后，再也无法迈步向前。但是你不一样，你会一遍遍出发，一遍遍寻找自己、寻找生命的意义，就如同西西弗斯推动巨石，像被上帝圈养的人类试图建造一座巨塔。在你的独行长路之中，每个法艾的一生汇成的河流最终都会流入大海，在无始无终的穹顶上铸成一颗星星。”

“这过程就与「创世纪」等同。”

“曾有一个人想要为人类划定奇迹的轮廓，我自以为战胜了她，可是兜兜转转走到现在，其实才刚刚打平而已。于是接下来，将局势彻底逆转的一步棋，就应该由你来——”

——叮咚！

“请进！”

小车机器人张开大嘴，取出两个杯子：“您的饮料。请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