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东京奥运会刚结束没多久的时候。

本就是四年一度的体育界狂欢,这届又因为疫情延期了整整一年,因此国人对比赛的关注度便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对于乒乓球项目来说更是如此。人们致力于把里约已经玩过一次的梗挖掘出来,然后乐此不疲地再嚼一遍,比如国乒三剑客、“醒醒这是奥运会”、“老乡奥运村咋走”什么的。而樊振东自然也难以幸免,在狂涨的热度下被冠以小胖、鸡蛋灌饼侠、不擅长恋爱的男子等诸般花里胡哨的名号,就连队友都会借此调侃他几句。

“还得是日本人会玩,”庆功宴上王楚钦就坐他旁边,指着手机上网友们新鲜的考古图给他看,“他们是咋看出来你不擅长恋爱的?看脸?”

“没谈过是没谈过。”樊振东早在一年前就注销了社交账号,对这些评价的反应不过是兴致缺缺地端起酒杯,“擅不擅长那是两说。”

这倒是真的。他今年二十四岁,虽然确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但整个球队从领导教练到二队那些小孩,没人不知道他跟女队某位队友之间的磁场非同寻常。

陈梦,刚刚在过去十几天的比赛里夺得两金的新科奥运冠军,他喜欢她好些年。

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做了很多年的混双搭档,他喜欢她的理由太多太多,这件事或许只有当局者迷。

也正是因此,当宴席散尽的深夜头昏脑胀地回到酒店、在酒精支配下第一次抱住她亲吻那双嘴唇时,他的动作才那么行云流水、熟练得仿佛在梦里就已演练过成千上百遍。

他向来尊重也敬畏这个世界的规则,这可能是他过往二十余年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昏沉却用力地收紧手臂,不得章法地撬开她的齿关,浑身上下就连指尖也滚烫,从她的发丝抚过脊背腰肢,不放过从前每一个他没有资格触碰、却朝思暮想的地方。脱缰的心跳在胸腔里笃笃狂奔,他那样青涩地搂着吻着,闭着眼睛品尝她口中更浓的酒香,煎熬地等待着怀里同样酒气迷蒙的人的反应,挣扎,或者推开他。

可她都没有,她只是搭着他的胸膛仰首承接,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顺从得让人诧异。然而越平静他心里就越没底,又吻片刻,到底还是微微松开了她。

“对不起,我该先问你的。”他觉得自己的先斩后奏无耻至极,“可以吗?”

可她却答非所问。

“你醉了吗?”贴着墙壁急促地喘息,“平时你不会这样的。”

平时的樊振东不会在酒醉状态下送另一个异性回房,不会磨蹭蹭蹭逗留许久不肯离开,更不会不守男德地抱她吻她、甚至还想睡她。

“可能吧。”他承认,又抵着她轻轻反问,“那你醉了吗?”

她不肯接,又把问题抛回给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醉了。”他盯着她近在咫尺水光潋滟的唇瓣,慢慢道,“平时,你也不会这样的。”

她有一双漂亮的、略微下垂的眼睛,总是笑眯眯地弯着,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模样。可他却知道这双眼睛里的坚持与原则不比任何人少,打球也是做人也是,如果放在平时,她现在绝不可能容忍他这么毫无分寸地放肆。

灯光雪亮地落下来,陈梦不得不闭上眼睛抵抗脑中轰鸣的眩晕。一万种拒绝他推开他的理由衔在嘴边呼之欲出,可模模糊糊地被酒精搅弄,终究没有任何一种被说出口。

“可能吧。”她也答,搂住他的脖子,终于第一次送上自己酒气横溢的唇。

既然他这样说,那她就醉吧……

他一愣,接着立刻更猛烈地回应以啃咬,身上的柑橘味道混合着微微汗意钻进她的鼻腔,好闻得让人不想放开。灯光依旧刺目,他伸出一只手就好像怕她被灼伤那样去覆住她的双眼,灼热嘴唇边安抚般地吻着,边腾出另一只手去,关了灯。

黑暗降临,再没有什么能把激烈拥吻的两个人扯开,衣物一件件散落满地,跌进床笫时因为太过用力,柔软棉团也发出“砰”的一声,轻飘飘地响在耳边。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溺在他的吻里被一寸寸抚摸过身体,渐渐开始分不清他的急切与炽热到底是仅仅出于汹涌欲求、还是裹着沉沉感情的甜美外衣。

可这不重要,至少在今晚不重要,她想。

难能放纵,难得糊涂,重要的是他说他醉了,自己好像也醉了,那就这样吧。

至于那些利弊、后果、球与人的割舍,就通通留给明天早上再说吧……

后来清晨她告诉他自己巴黎周期不想谈恋爱,他离开,她便以为昨夜只不过是一段不能宣之于口的插曲,掀过去也便算。可没想到的是,他当晚竟然又来,敲响了她的房门。

那时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的。

可直到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什么也没说。

樊振东归家时正是太阳正烈的时候。晌午过后日头开始西沉,他从国贸一路开回万柳正好面朝毒辣阳光炙烤,路上堵了些时间,好不容易折腾到家时衣服都被汗水沾湿黏住皮肤。

进屋直奔主卧,迈进浴室时屋里还拉着窗帘一片暗色,床上的人呼吸均匀,显然还在沉眠。然而也就冲个澡的时间,等樊振东出浴时第一眼满目阳光,窗帘被拢到两边,窗前只剩一层被夏风不断鼓荡的薄纱,整个房间都被午后的明亮光线笼罩。

他的妻子已经醒来。

“回来了?”半长的发丝横陈满枕,陈梦很自然地向他看过来,“你可真有精神。”

明明昨晚两个人是一起搞到天快亮才睡的,她累得一觉睡到刚才,而他竟然已经出门过、又回来了一趟。

真不公平,真是要命。

“有点事出门。”樊振东随意答,呼噜着头上未干的水珠,也很自然地重新爬上床,“我没比你早醒多长时间。”

他刻意隐去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但其实他刚才出门是去了一趟国贸的Chaumet,询问戒指的定制事宜。他在订婚宴上和陈梦交换的戒指也来自于这里,但那是成品,而且订婚是订婚,结婚是结婚,戒指怎么能一样?樊队理所当然地想。

之前出于种种原因,他们俩谁都没戴过婚戒,如果以后真有什么场合用到的话,比如,嗯……婚礼,对吧,那就正好能戴。

不过具体款式还要斟酌,设计师的联系方式现在已经躺在了他的手机里。

“哦对,昨晚那个咔嚓的声音,”她不疑有它,被他从背后捞进怀里只是问,“是什么东西?浴缸?”

被卷随着坐起的动作慢慢滑落,细腻肌肤上斑驳吻痕遍布如艳果,可他知道,它们尝起来的口感比这世上任何一种水果都要甜美柔软,欲罢不能。

“嗯,浴缸裂了条小缝。”他拥着她靠上床头,细碎的吻从额角渐渐往前,“不影响用,过两天来人修……”

话音越来越含糊,直到这个吻终于抵达目的地。他坐得比她高些,她只要稍稍偏过头就能够承接到他自后而来的唇,耳鬓厮磨,极尽缠绵,像丝绒又像水波,把人暖洋洋地包裹。想起自己还没刷牙她要挣脱,然而他却毫不在乎地伸出舌尖,含吮着从唇畔到牙关,再从里掠到外反反复复,将这个吻也拉长得温和又绵软。

一个迟来的good morning kiss。

吻了一会儿他偏头退开,把下巴搁上她的肩膀。

“梦梦,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

他说得很慢,仿佛这样就能让积压多年的疑问听起来不再像疑问,让横亘多年的心结听起来不再像心结。

“我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问得突兀,听起来好似没头没尾,可她却明白,他究竟何出此言。

“昨天我就回答过,我们扯过证的。”

隐去忽然涌上来的那些酸楚,安慰地拍拍他厚实的手掌,指尖触感微微冰凉。

“如假包换,合法夫妻。”她答。

从前她曾志存高远,为了小白球一往无前,选择绕开行路种种诱惑牵绊,下定决心巴黎周期只逐事业,不追爱情。

可酒醉放纵过后他不肯放手,于是她便也随之沉溺其中,借着那些暧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半推半就掩饰着自己、逃避对他的感情,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承认过和他的关系。

她对不起他。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他们已经是法律保护、法条承认的合法夫妻,他们的后半人生已经捆绑在一起,无从分离。她也该不再逃避,堂堂正正地给他应允与心安。

因为她已亏欠多年。

心潮汹涌拂岸,半晌樊振东又笼住她的肩膀,吻落下时再次闭上眼睛。

她有所亏欠,那么他呢?

止步于肉体的关系远比柏拉图式的爱情来得隐晦纠结。在宿醉第一晚纠缠过又醒来后,听闻她“不谈恋爱”的诉求时,他明明最该做的事是把自己的感情跟她说清楚,可他没有,而是选择第二晚又去敲她的房门、默认了她的游戏规则。

那时他以为今后来日方长而自己该徐徐图之、至少先维持着这层关系也好,他以为他会足够有耐心等到她改变主意的,可彼时的青年却忽略了与日俱增的爱除了能给人带来甜蜜与快乐之外,更能让人变得嫉妒、变得贪婪,变得想要两全其美。渐渐除了她的陪伴,他又开始想要她的喜欢;除了她的亲吻,他又开始想要她对情侣关系的正式承认;除了看着她握紧小白球,他又开始想要看着她握紧自己的手。可处境各异,他的愿望又怎能一直两全?反而是自己越来越不平衡,越来越强势地逼迫着她,逼迫着她的抉择,直到一刀两断。

后来他失眠、回忆、辗转反侧,复盘明白如果自己没有一次次选择咽下心意、而是早早向她剖白明晰,或许这段关系也不会在错误的车辙印下越偏越远。

那句具有盖章定论性质的喜欢,他说得太晚。

“嗯,咳。”樊振东忽然不自在地道,“其实我还录了个东西。”

清完嗓子还不算,伸手又去摸鼻子又去摸后脑,目光乱晃地躲着她的视线,陈梦眼睁睁看着他白皙的耳廓竟然慢慢浮现透明薄红,像出汁的冰糖山楂那一点点被染红的琉璃脆壳。

好稀奇,八百年没见过樊队害羞了。

“樊振东,”她饶有兴味地指指,“你耳朵红了。”

“有点儿热。”他试图找补。

“空调开着。”她瞥一眼墙壁悬挂的数字,好整以暇地说。

16度,还热?

那片红晕渐渐爬上他的脸颊与脖颈,话题被生硬地扯回来:

“你不问我录的什么?”

“好。”她忍住笑,给他下这个台阶,“那你录的是什么?”

难得害羞的小熊猫立刻去拿她放在枕边的手机,把旁边插头用来充电的数据线拽到手里,然后将充电头插进她的手机接口。

充电提示音本该是叮的一声,然而此刻意料之外地竟然没有响起。听筒中取而代之出现的是一个熟悉的、黏黏糊糊的男人声音,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我爱你。”

这是上午出门前趁她睡着,他拿她手机录的。强迫症觉得用什么语气说都不完美,于是硬生生躲到楼下录了二十几遍。录完还搜了教程,鼓捣半天才把这句话设置成她的充电提示音。

听说这种DIY还挺流行的。在澳门听歌的那晚瞟到她手机的解锁密码,终于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陈梦知道他很认真。录得很认真,说得很认真,这件事做得也很认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忍了半晌最后实在没憋住,还是笑出了声。

这很直球,很樊振东。温情里带着一丝搞笑,猝不及防还有那么点儿土。

眉眼完全弯折成了一个柔软的弧度,她一边笑着一边开始反复插拔充电头,于是他的这句话就开始反复回荡在二人之间,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行了吧……”

他有点听不下去。

“不行。你录了不就是说给我听的吗?”她反驳得理直气壮,手上不停,“我爱听,我就要一直听。”

纯情的当事人被迫不断听自己表白的声音,一双耳朵被自己肉麻得煞红煞红,这次更像熟透的山楂果。几十声过后阻拦无果,他终于忍无可忍把她的手机夺过来往枕下一塞,从背后把她拽倒再翻身上来。看似恼羞成怒,可脸上就连颧骨也高抬,咧开的嘴角恍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阳光活泼、开朗爱笑的大男孩。

于是她回拥住他,吻上那些阔别已久的笑纹。

诚然,时间是如此神奇,它能改变人身上的许多东西,把他们雕琢成同过往面目全非的样子。然而或许有些东西再怎么斗转星移,可以伪装可以隐藏,但就是无从更改。

从今往后不再需要口是心非,不再需要苦大仇深,不再去执着输赢的较量,不再活在晦暗的过去中互相痛恨。卸去全身角力的劲头,释然地明白最重要的事情是痛过恨过,我爱的还是你,我还是爱着你。

往后人生还长。

他们该朝前看的。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五个年头,是他们结婚的第二个月份。

十五年过独木成林孤芳成阡,夕阳几千次将霞光涂抹燃尽每一寸地平线,破壳雏鸟会羽翼丰满岁岁南迁,流浪旅人会疲倦归巢重燃篝火。纵使这世上万千东西全都改变,可夜幕降临时遥远星辰依旧与月光一起降落地面,蔚蓝星球不停自转依旧会掀起湿润季风,将远去的浪潮重新送归汪洋大海。

他们也第一天开始学着好好相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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