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出门不远,有条清河。
两岸全是青青的山。
河的中央,是块不大不小的沙洲,洲上各色于秋季盛开的不知名花,正在喧闹着秋暮,将最后的绚烂,向世间绽放。
云莺从小到大,都喜欢跑到沙洲上,采几朵花儿别在发间,作天马行空的遐思。
那天早晨。
云莺看着河流里的自己。
河流里,倒映着一位最是天真烂漫年纪的少女。
皮肤很白,却与其他姑娘的白皙又稍有不同,是一种不透明的、凝重的白。
稀朗柔软的睫毛,墨如黛岑的眉峰,都无可挑剔。然而,云莺的眼眸,却是淡如碧玉的墨绿。
少女将自己原本束起的秀发,徐徐展开,浸入水中。须臾间,黑色褪去,金色渐染,到了尾声,金色已然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出独属于这个年纪少女的活力。
云莺的头发,是秦冷刻意嘱咐遮掩的。平日里,她会以坊市采购的一种植物研磨的黑色液体,将自己的金发掩藏。
肤色,瞳孔,发色...云莺一些与云水宗弟子不同的特征,让秦冷很是担忧。隐藏自己总归是好的。
哗啦.....
少女掬起一捧清泉,将垂辫打乱。垂辫通常是未婚少女的打扮,若是人前束起,说明自己并未娶男人。
然而,云莺一番打磨,额前却顺了个虚笼的鬅头。
这种头型,代表着娶了男子,已有家室。
“如果以后能梳着这样的头发,跟在他的后头,走在大街上......”
“暧呀......!”
也不知作了怎样的想象,金发少女赶紧再捧起河中的冷水,泼在自己面上,好降降温。
少女的情丝,在一年四季都是不同的。这几日入了冬,天降雪,人们已然被萧疏的暮秋所染。所谓三分秋色二分雨,更一分愁绪,少女却迥然不同。
只要眼前能看见秦冷,对于云莺而言,四季皆暖春。
随后,她又想起秦冷的青梅竹马。
脸色马上黑了下来。
呆看了水中的自己半晌,少女倒是没有多少因为自己容色上的骄傲,面容反倒霍然变了个颜色,愁眉苦脸的。
“那姓蓝的女人,最近与秦冷的关系,是不是越来越亲密了.....?”
“究竟该如何是好呀......”
一想到蓝墨清和秦冷,足足十多年的青梅竹马关系,两人老夫老妻的模样,云莺只觉得头大。
更别提,昨夜秦冷还重新送了把配剑给墨清姐姐。
要问她是如何知晓的?
秦冷进了那女人的家门,回来时腰间的剑就不见了。
进的时间还如此之长,若干点别的事,谁又能知!
一想到此处,云莺心里便像沸腾的开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
这个年纪的少女,思绪也是相较于成熟之人来得充盈,敏感、多情、多想,一旦展开,变再也收不回来了。
于是云莺一张绝美的小脸越想越黑,越黑越难受。
于是她将抄起小拳头往溪流河中砸去,想象自己砸到了蓝墨清那张可恶,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好看的脸。
朔风袭来,如粉如沙的雪扬起。
远处河流,漂来一盏破旧的水灯。
云莺稍稍一怔,在水灯漂过自己面前时,下意识拿起。
里头的烛火早已熄灭,外层的花纸也被污水沾染,乌黑,将少女葱白的纤手衬得白亮。
水灯?
云莺疑惑,水灯一般是中元节,人们按习俗所放。这个时日,又如何有水灯呢.....
是从天上来的么?少女抬头。
天空倒是难以临摹的蓝。
云莺且笑笑,低头下头去,心中却浮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女孩时的经历。
那时候,养母嗜赌如命,养父气不过,撒手人寰。后面所有的积蓄,都用作了赌钱,连兄妹俩的伙食都不闻不问。
家里于是乎就很困难了。
云莺瘦得令人发寒,但兴许是天意,一头金发,却并未因穷苦的生活而堕去傲然的颜色。
那年中元节,周遭的小朋友们随了自家亲人,在河道处放水灯。
一盏盏香蕉叶制成的水灯,里头放着上号的烛花亦或是外头雕着些不错的图案,还有伶仃的、没有任何图案的普通水灯,烛火也只有丁点,显出憔悴可怜的模样。
小孩哪懂“水灯”、“节日”这般字眼的含义,只是放着玩。
秦冷家穷,兄妹俩甚至连最普通的水灯都买不起。
云莺又是最贪玩的年岁,偷偷跑到河后,捡了那只普通的水灯。
小女孩捧在手里,如获至宝。
回到家中,却换来秦母发狂暴怒的责骂。
在那个养母眼里,水灯当然是没出息的孩子做的玩物丧志的玩意了,嫌恶至极。这点钱,用作自己的赌金不好么?
那只普通水灯被撕成了碎片。
自己买不起,又不能玩,云莺只能张着小嘴,呆看着飘满了水灯的河流。
小孩子们欠着父母的手,路过瘦的小姑娘,兴高采烈地将水灯往河流里放去。
日子还是慢悠悠地过着。
有一日,秦母赌得红了眼,在赌桌上觉得面子全丢了,想出来散散气。想来已经许久没见到云莺,她略一思索,却想起云莺这些时日面对自己时,那躲闪的眼神。
小女孩的心思如同明镜,何等好猜。
秦母恍然大悟似的,直直走向后院堆积了许多物什的小屋。推门进去,当即揪出了一张惨白的小脸来。
云莺果然就在里头。
少女恰好很是辛苦地踮着脚,在一张颇高的小藤桌子前鼓捣着什么,因为屋子里闷,尘又多,小脸都是灰蒙蒙黏糊糊的汗,精致的面容乱成了糊。
云莺的面前,摆了一只捡来的、脏兮兮的水灯主干、几只歪歪斜斜的蜡烛。
她惶恐地,失了面色,瑟缩起来。
秦母很羞恼。
这丫头竟瞒了自己的眼,做这种小孩玩闹的器物,这是万万不得容忍的。
她一把扯过那小得可怜的水灯,当着云莺的面,将几根蜡烛扯断,且将那捡来的水灯撕成了碎片,稀稀拉拉丢在云莺面前,才很释怀地瞪了她一眼,同时心中为阻止了云莺玩物丧志而感到万般高兴。
秦母沉浸在识破了云莺的小秘密的满足里,满脸傲气地走出了门。
云莺在身后是什么模样,什么心情,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毕竟是养女。
若不是当年秦父心软,在荒野里捡来的,且自己家也的确少了个女儿来传宗接代,谁又会在乎这样的小丫头?
秦冷在外打帮人打下手,回家寻不到云莺,急的摔了几个跟头,最后才在储物间里找着了云莺。
金发且瘦的小姑娘,本来很好看的绿色眼眸,这会儿哭得又红又肿。
秦冷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木木的,小脸苍白虚弱,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铁的面具。少年呆了半晌,这才从那面具上看到些许动静——从削瘦的脸蛋,有一条青筋在蠕动,原来她嘴里正死死地嚼着那地上沾了泥、成了碎片的水灯,无声无息。
少年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将云莺拥入怀里,细细地擦着她的眼,小心地拨开云莺口中的水灯片:
“不哭不哭,我给小云莺再做一盏。”
后来的事情,云莺已然有些模糊。
不过,少年如同拥入易碎瓷器般的温暖拥抱,她会记住一辈子。
思绪回转。
跪坐在河畔的少女,唇角勾起一丝笑,别过头发,侧身。
将手中那盏水灯送去远方。
暮秋的风忽地袭来,云莺这次,却实打实地,察觉到了何为冬天。
既体会过春夏的繁荣热忱,又对即将到来的凄清寒冷感到畏缩,灵性被倏忽压制,感官带来极强的冲击。
所以悲来填膺,所以愁绪横生。
若世间谁能解少女陌名情愫,唯独一人。
她猛地起身,提起裙裾,一门心思全在秦冷的房门上。
想缓解下内心的隐痛。
哪怕......只是闻一闻他的味道。
转角,侧身,秦冷的方面就在道路的尽头。
金发少女的脚步突然停住。
视野里,是一沓塞在门缝的宣纸。
这是何物?
云莺蹙眉,上前几步,取下期间一张。
只见那宣纸上,赫然书画了一名眼蒙白布,面色迷离潮红的少年。
正是秦冷。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少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