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薇娅找到一个没人搭理的亚麻行李包裹,她伸手掸去灰尘,然后整理好斗篷和长裙裙摆,侧腿端庄坐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屁股底下这个包裹和她的处境也差不多,都是没人搭理。

圣女殿下刚想主动帮忙扫雪或搬点东西,立刻就被圣骑士们架着离开了现场。

他们都说“圣女殿下副团长阁下怎么能做这种粗活请尽快坐在安静干净的地方好好休息”,却不知道圣女殿下只不过想活动活动暖暖身子。

教皇陛下进入遗迹后差不多过去了两个小时,遗迹外的简易营地差不多就快要建立完成。

圣骑士们的侍从和卫兵手脚利落地搬运后勤队送来的板条箱,林间道路的积雪基本被清扫干净,两侧亚麻布营帐依次撑起钉好。

有几个动作快的小队已经在架锅生火了,淡淡的肉汤香味飘弥开,但很快又被峡谷另一侧刮来的寒风吹散。

格瑞薇娅不禁打了个哆嗦,她低头看见斗篷下自己为白丝裤袜修覆的纤细小腿正微微颤抖,连同足底陷进浅浅积雪的白金色细高跟也踩出不规则的痕迹。

端正坐姿,强迫双腿停止颤抖恢复平静。

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直到确认没人看到自己刚刚的失态才终于放心松了口气。

在伯特莱姆面前的不为所动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她其实相当怕冷。

圣女裙袍白绸与金绣交织显得高洁优雅,面料质地也十分顺滑柔软,本来是非常贴合圣女气质的设计风格,却不知道为何非常恶趣味地在裙摆左侧一路高开衩到大腿根,以至于走路幅度稍微增加一些都要露出人鱼线来……

听说这件裙袍还是圣玛丽宗教领的圣物,受到过瓦提塔娅的守护和祝福,每一任圣女都要继承并穿上。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灼日教会创立至今近千年,总共也就三任圣女。

『曜日女神』瓦提塔娅从不主动赐福于男性,她只将自己最强的力量赠予被选中的少女,灼日教会的圣女其实也就是瓦提塔娅的神选。

也正是因此,灼日教派的女性信徒地位很高,以至于皇帝在帝国的领地里单独划分出一个宗教领只接纳女性信徒和神职人员进入,就连教皇到访都只能在特定的区域停留。

上一任圣女离世已经是四个世纪之前的事情,格瑞薇娅的出现令整个教会尤其是圣玛丽宗教领振奋。

穿上这件圣女裙袍就意味着接受回归传统,也意味着回应了女神信徒的期待。

格瑞薇娅其实并没有那么虔诚,尽管瓦尼塔娅选中了她,她的内心也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她仍然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云幕和天空被火焰烧成明亮的赤红色,无论高矮每一幢房屋都被点燃,烟尘和炙焦的刺鼻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长着尖牙和锐爪却披着人皮的怪物把无助无辜的村民拖到广场中央。

他们宣称是为了瓦尼塔娅的神选而来,只要交出瓦尼塔娅的神选,其余人就不用再受牵连。

那颗将夜空都染成明昼的曜日星辰就坠落在这座村庄里,附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时隔四百年女神的瞥视再度降临,然而先到来的却不是帝国的使者和教会的圣卫。

率先赶到此处的是一群卑劣的血食者,他们揭下了伪装。

那时的格瑞薇娅才五岁,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神选什么是血族,只本能地觉得接受了天上馈赠的自己应该站出去为大家承担一切,这群人是为她而来的。

但她的父母死死地拽住了她,村民们也始终缄口不提,重重叠叠地组成人墙拦在了年幼的格瑞薇娅身前。

被咬断脖子吸干血液成为枯尸,在惨叫哀嚎中被活生生烤成焦炭。

这群面目狰狞的怪物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折磨杀死村民,身边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一个接一个地变成毫无生气的尸体,死前面容间尽是扭曲的痛苦。

怪物们施虐时洋溢残忍笑容,他们似乎压抑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得以释放,眉眼间全是疯狂与欢愉。

她记得那些面孔。

她记得隔壁的安格斯先生曾经为她雕了一个木质小羔羊,她记得对门的贝蒂姐姐经常替她将一头柔顺的白金长发编成好看的麦穗辫子……

可现在他们都死了,凄惨地,被折磨得不成人型。

都是因为她,因为她伸手接住了那枚来自天空宛如曜日般明亮的星辰。

护在前面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她的父母也被拽着头发拎到火堆前,格瑞薇娅才从这场噩梦中幡然清醒。

她站出来,让这群怪物不要再伤害村民不要再伤害她的父母,可这群怪物却笑得更放肆,原来他们本就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

就这样,年幼的格瑞薇娅跪坐在沾满鲜血和焦灰的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被咬穿脖颈抽干血液肌肤一点点失去水分渐渐枯黄干瘪,最后连始终望向自己的两颗眼珠都萎缩凋零。

瓦提塔娅啊,如果你真是拥趸至上伟力的日冕女神,为何只是将灾厄的星辰洒下就一去不返?

瓦提塔娅啊,如果你真是象征绝对正义的惩戒曜日,为何却对虔诚信徒饱受的摧残视而不见?

在血族伪装者的魔爪伸向她之前,格瑞薇娅第一次向赐予自己祝福的女神祈祷。

盛烈的辉光再度从天空降临,仿佛在回应她的祈祷一般。

那从堪比日轮的耀眼光明中现身的背影手握长杖,白底金边的主教长袍在层层气浪吹拂间曳曳飘扬,卑劣的血食者在灼目辉光里顷刻散作灰烬。

这就是她与如今教皇陛下的初次相遇,那时伯特莱姆还是萨伦茨宗教领的大主教,未曾参与下一任教宗的选举。

格瑞薇娅穿上裙袍从来都不是因为什么虔诚信仰,她是为了回应教皇陛下的期待才尽职于圣女的位子。

“不过,他显然更宠艾蒂丝一些,毕竟艾蒂丝笑起来很好看。”

格瑞薇娅把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拽回至眼前,她抬头遥望向耸入云层的雪峰,白云的边缘泛着淡淡的灰黑,似乎预示着下一场暴风雪将近。

艾蒂丝是教皇的养女,与格瑞薇娅不同,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的亲人。

格瑞薇娅也尝试过让自己露出笑容,但不论怎么样看起来都非常僵硬别扭。

那个夜晚过后,她就丢失掉了欣喜或悲伤的能力,不再欢笑不再哭泣,始终只是用同一副面容示人,以至于获得了“冰心圣女”的称号。

所以她其实对自己这个受到偏爱的妹妹也没什么特别的嫉妒或怨恨,毕竟她没有类似的感情。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艾蒂丝似乎有着能看穿血族伪装者的珍惜天赋,如果艾蒂丝当时在场或许就能避免一场灾难,真不知道教皇是怎么能从贫民窟捞到这般人才的。

格瑞薇娅百无聊赖之间从斗篷侧兜中取出那条伯特莱姆出发前交给她的项链,她抓住银色长链,让那枚海般深蓝的宝石垂落而下左右轻轻摇摆。

宝石正散发着某种浅浅的神秘光辉,其深处蜷缩沉睡着一只通体荧蓝的元素妖精。

不可思议的做工,难以置信的魔法效能,在如今这个血晶之风稀薄的时代简直算得上奇迹,然而伯特莱姆却把这件大概能买下半个莱顿领的传说级护符随手交付给格瑞薇娅。

这也算某种偏爱或关爱吧?格瑞薇娅在心里随意地想着。

白色鸟群忽然嘶鸣着从树林中飞向高空,拍打翅膀的动作仓促狼狈,像是在逃离什么一样。

有种异样的感觉,圣女警觉地站起身。

“怎么了,圣女殿下?”一位路过的圣骑士注意到了格瑞薇娅正露出略微凝重的神色,他献殷勤般半跪上前,“有什么是在下能够帮助您的么?”

似乎有某种声音。

只是格瑞薇娅还没来得及伸手示意圣骑士安静,一阵看不见的强烈震荡波就从遗迹大门中猛地轰击而出。

眼前半跪着的圣骑士当即就晕倒侧躺,一身银质盔甲铿铿锵锵砸出不小的动静。

这不是个例。

那道不可见的震荡波迅速地扫过遗迹前的这个临时营地,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像瞬间失去意识一样摔倒躺下,唯独只剩格瑞薇娅还突兀地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碎裂声。

手中项链挂缀的宝石褪去了梦幻的深蓝色,裂纹在光洁表面缓缓蔓延,宝石深处的元素精灵枯萎失去光彩。

格瑞薇娅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才轻轻抬头望向遗迹那深邃幽暗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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