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听到消息,我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跑去洗手间一看,面色煞白与死尸无异。我扶着洗手池干呕一阵。起身后感觉全身骨头都被抽走了。
与我有关吗?与梦有关吗?是我害死了他吗?
我想是的。如果不是我把阅文任务丢给他的话,他就不会那么晚回家,就不会因此和在路上苦等的女友争吵,就不会在十字路口和她大吵一架,就不会去追她,然后他们就不会死。都是我,都是我啊。我恨恨地想,猛砸台面。
周遭很安静,我想尖叫,让尖叫撕裂这死一般的沉寂。但喉咙被堵上了,闷得死死的。
遽然,一个念头于脑海中乍现。这一切会不会与浅川有关?如果她没有执意邀请我陪她去神社的话,那死的会不会就是我?
想到这里我踉踉跄跄地跑回班去找浅川。人群已经散场,唯她一人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双眼无神,似乎被击穿了意志。
我扑到她桌前,靠着墙勉强支持着身体。嘴巴开了又合,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什么东西在烧。
她的面色不比我好多少。我们四目相对,眼里写满了对死的恐惧。是我们害死了宫城,无论是有意无意,是否为命运作祟,反正是我们害死了他。死神又舞起了他的镰刀。
“那个,那个……”浅川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忽然她不作声了,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不知道会这样。她神情痛苦,狠命摇摇头。
太突然了,我也没想到。我的身子不住地颤。
“死居然离我们那么近。”
“是啊……我本以为它已经走远了。”
我们的声音都很沙哑,简直和乌鸦叫一样。“是我们的问题吗?”她问,死死揪住自己的衣领。
“也许……吧。”我快站不住了。见状她把我拉到身边坐下,我们紧挨在一起。
偶间瞥见窗外已经换色的叶,几片在寒风中勉强支持,周遭似乎更冷了。
我和她讲了关于梦的事。听后她面色更差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们缄默着,依偎在一起取暖。天黑得很快,也许我们得走了。
死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虽说四年前我就已明晰这一点,但当它再次直面冲击意识时我的灵魂还是会颤栗。
下一个要死的人是谁呢?也许是上学时匆匆经过身边的同学,也许是买早餐时冲你微笑的店员,也许是你的家人,也许是你的挚爱。总的来说,死是一个避之不及咒语,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也许我们纠结这些没有意义,因为我们什么都不能改变,我们囿于死亡之中。
“不,不要走。”我想起身,浅川察觉到后突然把我紧紧抱住。我本想用力一挣,但力气从脚尖溜走了,最后反而是我倒在她的怀里。
“我妹妹在家里。”我低声说,仰视她的眼睛。那双眼是那么澄澈,似乎能流出清泉。
“就一会。”她央求道。
我闭上眼睛。“浅川。”
“怎么?”
“你之前就知道他会死吗?”
沉默。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连空气都听不见。
“真的是巧合吗?”
“也许。”
外头隐隐传来窸窸窣窣声和人声。教室里没有开灯,物件的轮廓很模糊,一片压抑的昏暗中,似乎有身影闪动。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现在不想发疯,我只想哭,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是为宫城的死而感到难过吗?也许吧,但更多的可能是为了我自己。
“小凛,我想喝酒。”一会儿,浅川突然说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语气透出如周遭的黑暗一般的沉重。
可我已经戒酒了。自从很早之前喝醉发疯把妹妹吓哭后,我就答应她不喝酒了。从前喝得最凶的时候,我会去街上找陌生人骗他们说我要帮爸爸买酒,但爸爸有事没来,请他们帮帮忙。买完后我道过谢就一溜烟跑了,然后找个地方大喝一气。我总能成功骗到他们。
“算了吧。”
“那我自己喝。”说完,她居然从包里取出好几瓶,而且都是我过去最喜欢的牌子。我愣住了。“抱歉。”她起开瓶盖,一口闷完一瓶。有几滴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流进她的衣服里。
我们忘了时间。
铛的一声脆响,是酒瓶被拍在桌子上的声音。我从昏睡中惊醒了。夜幕彻底织上天空,一切都被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浅川?”我试探性地问,她不应声。我费劲地从她的怀中抽身,把脸凑近,发现她居然在瞌睡。我轻轻摇晃她。她醒了。
“小凛……”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回去吧。”
“你呢?”
“我睡这里好了。”她迷迷糊糊的。
我把手机开机,给妹妹编辑消息,解释一番。“你住哪里?”我对着浅川的耳朵说。
她报了个地名,是高级住宅区。“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她如呓语般地说。
我无言地匆匆收拾,接着架起她往外走。她意外得很轻,走路时很安静,也没有东摇西晃。
“那个,不怪你。”她突然开口道,“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是我的。”
我知道她在说宫城的事。脚步又变得更沉重了,把风的呼呼声和树叶的沙沙响踩在下面。风在耳畔低吟着谰语恐吓我,但我只是埋头走着。
啊,宫城,宫城……我在心底呼唤这个名字,它在我的心头点起一把火。他居然就那样死了,死得那样轻易。我幻想他葬于火中时的场景,凄美醉人。
打车到浅川家楼下后,我顺着她醉言醉语的指引半天才把她扶到家门口。借着廊灯我打量起她,她的言行举止无一不显出醉态。
“欸,小凛……吻我。”她瘫软在我身上,半天不肯摸出钥匙。她仰着脸,委屈巴巴地眨着眼,脸上泛起潮红。
“你醉了。”
“我没醉……你不吻我,我就不进去了。”她耍上小孩子脾气了。
“为什么要我吻你?”
“因为我怕什么时候你突然不在了。”
听闻此言,我怔住了,沉默地注视着她,眼睛突然生出倦意,我下意识揉了揉。她反倒紧张起来,连连摆手,解释道:
“没没没,我就开个玩笑!”说完她猛然直起身子开始找钥匙,结果打了个踉跄。我一把扶住她。
她家很大很现代化。进门感应灯就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照出不存在的影子。一尘不染的瓷砖闪着光,玄关里挂着画,内容是北国风光。
黯淡的天空压迫着大气,使寒冷的密度增加;直直的小径似乎通往雪山,大山露出黧黑的骨骼;路旁是灌丛与积雪,远处偶有几颗小树,光秃秃的;一名少女站在小径远端,仿佛独立于世界尽头。在巍峨的雪山下她是那么渺小,但在苍茫天地间她却又显得坚强。我出神地看着画。
距离遥远,看不清少女的面容。她身着天蓝色连衣裙,裙裾微动,头带一顶大草帽,咖啡色的及腰长发飘飘。她甚至赤着脚。画里一定很安静,一定只有她的小脚踩着积雪的吱吱声。我无端地想。
她仿佛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的花骨朵。画意境深远,有种能把人吸进去的魔力。恍惚间我似乎看见少女动了一下。
“我就不进去了。”半晌我才把目光从画上缓缓移开。
“坐,坐一会嘛。”浅川摇着我的手,脸上居然浮现出哀求的神色。“我想和你待一会。”
“令尊令堂应该在家吧。”
“不在的,我一个人住。”她摇摇头,“他们不会回来的。”
“不会寂寞吗?”
“习惯了。”她嫣然一笑,我却从中察觉出勉强。那笑是面具,但我什么都没说。
转念一想,其实我也差不多。母亲常常不在家,平时家里基本就只有我和妹妹。之前也雇过佣人,但在妹妹不知什么原因的强烈反对下就取消了。
某种奇怪的感觉驱使着我换鞋进门,再坐到沙发上。沙发很软,我半身都陷了进去。前方的茶几上叠放着厚厚的一沓纸,右方的玻璃映出浅川忙碌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她居然拿来两瓶酒。看着她轻启的嘴唇,我先一步说道:
“你不能喝了。”
她大失所望,说:“我没醉呢!”
我二话没说,抢过酒就起开喝,两瓶瞬间下肚,一滴没漏出来。这种浓度的酒,过去我可以一口气吹五六瓶。
“你别喝了。”我说着,起身把空瓶轻放进垃圾桶。结果一转身,浅川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我的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摔倒之际我下意识抓住了她,结果我们一起滚在了地上。她吻到了我的脖子。
“你,干什么?”我问道,缓缓起身,“喝醉了就休息。”这一吻着实让我意外,但说不上反感。我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留了淡淡的吻痕,是她的口红。
我自认为自己的语气不算凶,她却坐起身子捂脸大哭。泪水潸潸而下,仿佛积郁许久的痛苦突然以泪的形式发泄。
“等等……你怎么了?”我凑近问道。她抽抽搭搭,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我害怕……因为,是我,害死了他。”
我的心受了沉重一击,惶惶不已。我的手拿起又放下,不知是该拍拍她的肩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她的身子一抽一抽的,泪水没有减弱的迹象。她刚刚的任性只是在掩饰恐惧罢了。我认出了那种恐惧,它从四年前起就一直支配着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宫城的身影,他在火光中烧。
“你也在烧啊,凛。”我仿佛听见他这么说。下一秒他的身影就被大火吞没了。我俯首看着自己。不错,的确在烧,血液已经沸腾。
什么东西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流进衣服里。
死啊死啊,人生航路上绕不开的岬角。那里迷雾漫漫,连最英勇的水手也会退却,毕竟没人能赢过死神。但那里就是终点,所以我们退无可退。
“我知道了。”我低低地说,抱住了浅川,孤独抱住了我。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血的吻痕。我回味着血的滋味,手指紧紧扣住她的后背。
时间过去很久了,但她依旧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