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快!一定要在他出来之前包围楼梯口!”

“……可恶。”

深月高悬在长空之上,星辰如聚光灯般将光芒投映在这片狭小的舞台之上,漆黑的帘幕之后,无言的观众正默然静候着这出戏剧的终局。

刺耳的警报声盖过了军官的高喊,枪械的碰撞宣告着行将逼近的脚步,刺目的探照灯仿佛要将人的眼球贯穿,在这沉寂深邃的夜晚,喧闹与静寥的分界线清晰明确却又模糊茫然。

城堡内的兵士倾巢而出,响亮的脚步声令大地为之战栗,催促的呼喊声回响在天际,正如不安的心跳在胸腔震颤。

“可恶,明明是演练过无数次的计划,竟然还是会失败!”

走廊的转角处,倚着一个狼狈的身影。

头发蓬乱,面色惨白,让他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余岁,若不是那副敏捷的身手实在与面貌太过违和,恐怕说他是桥下的流浪汉也不会使人生疑。

男子垂下的左手松松垮垮地坠在身体一侧,一道骇人的裂痕正向外渗溢着鲜血,整条手臂看起来已经几乎丧失了发力的能力,仍旧完好的右手横在胸前,牢牢地攥着一柄滴血的短刃,疲倦的脸庞上尽是仇怨与不甘。

六年的血肉之苦,终为了这一天,可是……

是的,纵使当时的自己已然接受了将至的死亡,可是死神却并没有将那份未尽的悔恨贸然斩断,少年坠入了山崖下的护城河中,昏迷了数天后奇迹般地醒来。

既然无谓的解脱没有如期而至,那么自己余下的生命就势必有所意义。

复仇,在这六年之间,是他脑海中唯一的词汇,为此他放弃了一切,甚至是自己尚算清秀的长相,孤独地隐匿着自己的身份,以此来逃避追杀。

然而,错过了那绝佳的唯一瞬间,此刻的他即使拼上性命最后一搏,也不可能有任何的胜算,为了终有一天能够凭自己的双手复仇,现在必须撤退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可是,上天真的还会给予第二次的机会吗?

一切正如六年前的那副模样——包围而来的军队,再一次将他困在了狭窄的楼梯之间。

“大不了,我还可以再跳一次高塔嘛。”

男子苦笑着打趣道,这让他惊魂不安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下来。

可是,他很快便会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这样孤注一掷的退路。

在得知了当年从窗口处坠下的少年并没有死亡后,这里的窗户就早已被冰寒的铁栏杆封死了,为了活命,他必须另寻他法。

然而,在这戒备森严的城堡之中,除了翱翔在高空的候鸟,又有谁可以自由漫步呢?

“但是,还有一条路。”

男子离开了紧贴在身后的拐角,将身体侧靠在悬空走廊的石柱后,眺望着远方的城墙,那座石制的砖墙本该千百年来护卫着自己的家族,此刻却仿佛要将最后一株飘摇的火苗也无情地掐灭。

他还仍记得,在庭院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草丛中,有着一条不为人所知的密道可以通向城墙外的死角,假如能够抵达那里,便可以跨过生与死的分界线。

但首先,他需要足够的勇气,从高塔悬空的二层走廊上,冒着伤残的风险,一跃而下。

他没有别的选择。

脚踝处传来一阵闷响,随后是刹那间便消逝的痛楚,显然,在摔下二层时,男子并没有完美地做好缓冲的动作,左手手臂上粘连的残损神经,将几近致人昏厥的痛感如利刃般刺向大脑,人体本能的软弱让他凌乱地瘫倒在粗糙的石砖地面上,锋利的碎石划开了肌肤,鲜血渗入指间。

探照灯如深渊之眸,忽闪在阴暗不定的塔楼之间,追逐着羸弱之人,仓促铿锵的脚步回荡在每一条拐角,狭长的身影贯穿光黯之交。

如野兔被群狼围猎,猎手与猎物的身姿在交错的迷宫中闪转腾挪,惊险万分。

“真是一出好戏呢。”

城墙突起的瞭望高台之上,单足伫立着一位少女的身影,那里是除了舞台本身之外最为绝佳的观赏位,此时此刻,城堡内所发散着的一切情感,都能够被轻而易举地嗅入鼻息。

确实,假如真的有任何人能够与她站在相同的位置上,欣赏着身下这一番灯火辉煌的戏剧,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这样的一句感叹吧。

“那么,是时候了。”

话音在半空之中被凛冽的阴风斩断,少女的身影也不知所踪。

“可恶,可恶!”

男子是含着绝望的意味喊出这样简短的词语的。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条暗道之上,一切的压力都在迫使着自己抵达终点,那么,若是想要将他的求生本能彻底击溃,其实只需要做一个小小的手脚……

“哈哈哈……像笨蛋一样,像笨蛋一样!”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少女的笑声,紧绷的神经为之震颤,男子惊魂未定地回过头,双眸因恐惧而圆睁,他警戒地打量着空荡荡的小径,却只有无形的风声掠过。

“这样就放弃了,这样就放弃了?”

声音自头顶传来,男子下意识地抬起头,窘迫的目光与少女交错,使他愣在了原地。

“小孩子……?”

不对,男子几乎是在脱口而出的同一时刻意识到,当心底深处的记忆被唤醒,坠落之中最后的画面也随之而至。

美若天仙的少女,从外表来看约有十三、四岁,翡翠般的浅绿色长发披散在身后,大理石般的剔透肌肤隐匿在衣裙之间,似隐似现,大抵是经过刻意的设计,若不是脸颊上还仍留着稚嫩的气息,那副诱人的身姿简直要将所见之人拖下地狱。

见到男子将惊异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少女也跃下了半弧形的穹顶,迈着俏皮的步伐贴近了他的面前。

直到这时,男子才重新拾回了理智的思绪。

那件犹如鲜血般深红色的衣裙,膨起的数重褶边和蕾丝,他曾对此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

黄金的护具和胸甲隐匿在布料之间,少女倾心地微笑着,宝石般绿色的右眼映烁着城墙之上微弱的火光,而另一边……被闪耀着黯淡光泽的金属眼罩遮掩,偌大的锁孔深凹其中。

“怎么,不认得我了吗?”

背景是长明的篝火与恼怒的斥责,少女歪着头,俏皮的声音在此格格不入。

“你……你是……我坠下悬崖之后,是你救了我?”

“Ja(德语,表示肯定),想不到,对复仇的渴望居然会让你对死前的事情留着这么清楚的记忆,看来,我选择你真的是个正确的决定。”

“死前……?你选择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男子惊诧地停伫在原地,口中吐出的净是些破碎的讶异感叹。

“我是谁,以及我想做什么,这种事情和你根本毫无关系吧!不过,像你这样被我选中的男人,倒是可以有幸听到我的名号……”

少女双手抬起裙摆,做作地扭着腰身,用那衣裙间若隐若现的肌肤撩拨着男子的心弦,这样的动作,对于一名年幼的少女而言,未免也太过艳丽。

“吾乃拉结尔,你听说过吗,大天使拉结尔。”

“我对你是谁不感兴趣,他们在追杀我,赶紧回城堡去吧,小孩子还是不要掺和大人的事为好。”

密集的脚步声自不远处的十字转角轰轰烈烈地袭来,男子见时间所剩无几,果断地转过身去,试图用匕首去撬开密道上沉重的巨锁,即使那只是徒劳。

“可恶,真的要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我还没有报仇,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像笨蛋一样,像笨蛋一样!德里克,你转过身,看看我的手上是什么?”

一柄反射着暗银色光泽的金属钥匙,挂在少女的手指上,那副挑逗的动作仿佛是分泌着甘甜糖浆的食人花一般。

“秘门的钥匙?难怪我一直找不到它,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这不重要,男人,想要它吗,这可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只有这样,你才能为了你的家族复仇,不是吗?”

少女稚嫩的脸颊上,露出了一抹邪意的笑颜。

“你想要什么?我可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

德里克压低了嗓音,严肃地反问道,不过这种威慑却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这很简单,德里克,你听说过幻书吗?”

“幻书?”

红衣的少女见对方起了兴趣,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是的,古代的智慧,魔法的知识,失传的秘宝,这些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都被记载于幻书之上,不能被世人所知的神力,假如能够拥有它们的力量……”

少女深深地陶醉于自己的叙述之中,不禁嗤笑起来。

“德里克,既然一个人无法推翻这个国家,那么为什么不喊上一群人来做这种事呢?”

“那样的事情怎么可能!”

“那么假如你拥有幻书的力量呢?能够煽动起民众的情绪,能够让人民为之癫狂的力量!”

听到了少女的话语,男子沉默了。

他本该复仇的目标,从来也不仅仅只是王座上的身影,真正与自己结下仇怨的,并非是那名冷血的杀手,而是被颠覆的政权——属于自己的国家。

而这样的目标,对于孤身一人的自己而言,实在是太过荒谬。

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被他隐藏在脑海深处六年之久,终于在今日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了心头。

“你……你会给我那本书吗?”

“Nein(德语,表示否定),直至今日的历史中,都还没有这本书的身影,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把它写出来的。”

“作为借款,我就把这柄钥匙送给你吧,不过,借出去的债务可是要偿还的哦。”

少女轻轻晃动着挂在指尖的钥匙,银色的光芒呼啸着闪过男子的眼眸。

“这样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写的出来?”

“哦,这样啊,看来你复仇的意愿可能还是不够强烈呢,那么,如果是让你在这上面书写呢?”

少女不知是从衣裙的何处取出了一本厚书,双手捧起递到了男子的面前。

封面上的家族徽章……那是……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那本书?”

与当年的少年一同坠落山崖的那本书,从那以后便彻底失散了身影。

“不,它只是一本空白的书而已,不过封面倒是有几分相似,看着它,我想你内心中积压着的仇怨就一定能够彻底地释放出来了吧。”

还未等少女的话音落下,男子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手中的书本一把夺走。

凝视着它,就如同见到了救世的神灵一般。

“哈哈哈——德里克,幻书的诞生,是需要条件的,那便是疯狂,抑或是仇恨,是仿佛能燃尽一切的极端情绪,是超越了境界的人们的强烈情感。”

红衣少女开朗地笑了起来,甚至在原地转起了圈。

“当你的身份成为了恐惧或是信仰的代名词,你的故事就能获得成为幻书的资格,来吧,德里克,让你的冤仇化作正义之火燃尽整片大地吧!”

少女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孤身一人的男子跪在亘古的石砖地上,埋下头将书本死死地护在胸前。

他哭了,月光下的身姿,恰似六年前那名纯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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