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日的喧闹不同，深夜的网吧人少得紧，几乎可用一个门可罗雀来形容。
除却一道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外，就只有些零零散散的不知道从哪传来的呼噜声了。
刺鼻的烟味混合着汗臭味以及空调冷气，带来一股不适得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
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Victory”，陈子川结束了这把郊区大师到王者的晋级赛。
“哎……”
看了眼17-0-6的漂亮战绩后，他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种程度的对局早已经无法让他提起半点精神，他已无法从这无聊的屠杀中获得半点快感了，有的只是些如机械运动后的身心疲倦感。
他想要去和更强大的对手对局，渴望着五个能让他把身子坐直的对手，但他需要生存，需要钱。
在他离家出走，家里又把他的生活费全部断掉之后，除却一身能在一区王者局乱杀的技术外，他就一无所有了，只能靠着在网吧给人做代练才能勉强维持住生活。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去打电子竞技的职业比赛，他觉得他能行。
他本来不这么觉得，但就当他某次在刷短视频，发现自己被剪辑到了许多路人王杀穿职业选手的锦集后，他就知道他可以行了。
原来那时他对线的是职业选手？
虽然比普通的对局强度高上一些，但好像也就是那样？
他觉得他能去打职业，但他的父亲不信、他的家人不信、他的老师更不信，他们全当他只是单纯的喜欢打游戏。
陈子川想起自己那对根本没有花时间去细细了解他和这个行业就对着他“喊打喊杀”，甚至还把他送去进行了“电击疗法”和“军事整治”的父亲就觉得好笑。
“呵呵，他们也不想想，哪个只是单纯喜欢打游戏的人，会每天花几个小时用开自定义用去练习补刀和手速？”
父亲苦口婆心而又蛮横无理的模样涌上心头，让陈子川有些作呕，带着烦躁一把摘下满是油污的耳机，裤兜里的OPPA A5适时传来了震动。
拿出手机，映入眼帘的有两条新信息。
一条是新到账的800代练尾款，现在代练的价格已经越来越卷了.
他连胜打了两天，还是高端局，结果就只有这么点，下次能接到这种大单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给老板回复了一个“下次再约”的可爱表情包后，陈子川点开了另外一条信息。
是他父亲发的。
看着那长达八百字、还文采飞扬的长信息陈子川就觉得有点头大，有时候他真的会怀疑——
父亲这是真的在关心他这个儿子，还只是在自我感动和表演，让其自己觉得“自己有在尽心尽力关心儿子了，是陈子川他自己不听教！”
如果对方是真的关心他的话，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他有编辑这么长一条信息的时间，
又为何不去真正了解一下他儿子梦想加入的行业？
而只是一味的将长达八百字的短信围绕着一句“打游戏是没有前途、没有出息的废物行为”而展开呢？
像这样的信息，对方都不知道发过多少次了，甚至就连把他送去军事整治和电击疗法的当天都特意写了一封长长手书当着教官的面念了一遍后，还塞进他袋子里，叫他带过去看。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傲慢，有这时间作秀，还不如点开几个我以前发给他的关于电子竞技的纪录片和行业分析看看。”
陈子川冷笑一声，关掉了手机，倒在桌子上睡觉，选择已读不回。
一觉睡至次日清晨，陈子川伸了个懒腰，又起身活动活动了身子，准备出去吃点早餐，迎面却撞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姐姐……”
陈子川望着前方那个比自己稍矮上一些、戴着副圆框眼镜，穿着身考究的卡其色女士西装裙的女子，一时间有些愣神。
他认识她，因为那是他那靠着公费和奖学金去了国外留学了两年的亲姐姐——陈子曦。
与他不同，陈子曦从小到大就是标准的“别人的孩子”、是父亲、老师、亲戚们共同的骄傲。
在考上华清大学后，则更是优秀到了让全小区的人都为之有荣兴焉，会举着大拇指，夸上一句“状元就在我们小区。”
陈子川并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先张望了片刻，他本来就和这个常年在外面读书的姐姐不太熟，而且他也有些害怕对方是父亲派来找他回去接受电击、皮鞭和军训的。
见陈子川不过来，陈子曦也不生气，提着根糖葫芦和杯奶茶就走到了他面前，将东西递给他，笑道：
“好弟弟，放心，姐姐不是爸妈派来的间谍。”
陈子川没有去接对方递过来的糖葫芦，而是只接下了那杯奶茶，皱了皱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陈子曦撕开了糖葫芦，吃了一颗，毫无所谓地说道：
“你猜昨天派你单的老板为什么刚好是同城，又为什么刚好会知道这个网吧包夜会便宜两块钱？”
“……”
陈子川缄默了片刻后才问道：
“那你来找我干嘛？劝我回去复读？”
“不。”陈子曦摇了摇头，说道：“我已经说服咱爸妈，让你去那个狗熊联盟的青训一年试试了。”
“？！！！”
陈子川先是一怔后是一惊，进而就是一阵狂喜和不可置信，不确定地忙再问道，就连声音都因为过于激动而产生了些许颤抖：
“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姐姐现在也算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之一了，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陈子曦摇了摇手里的卡地亚手表，嘻笑道，“所以，好弟弟，你现在跟我回去吗？”
陈子川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一年难得见到的姐姐，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有出于对亲人的信任，也有他对于职业梦的追求。
他享受那份全神贯注、精神紧绷，在指尖的跳跃中，操纵着角色在峡谷中纵横屠杀的快感。
平常的排位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唯有职业！
————
刚打开家门，陈子川见到了便是一张冰冷至极的脸。
满脸的皱纹，每一个都写着恨铁不成钢，斑白的双鬓每一个都书着憎恶嫌弃，那就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他从见到陈子川的第一眼开始没有喜离家出走的儿子终于回来了的欣喜，随着一声冷哼，扬起手来就要像以前一样就是两巴掌，但当他看到后方的陈子曦后还是给生生忍住了。
既然女儿说让他去见见真正的天才就会收心，那就将这个耳光再留留。
其实，从陈子川军训整治回来的第二天就离家出走的那天开始，他就开始对陈子川失望透顶，而从对方每次对他有感而发的短信已读不回后，他便渐渐已经全当没这个儿子了。
连几万块钱的矫正治疗他都舍得花了，他这个父亲还有什么没有尽力的呢？
是陈子川自己叛逆的问题，就算是任何人也指责他不得。
如今对方回来，在忍住不打耳光后，他便是一句关心的话都懒得说了，
只留下生硬的一句——“我倒要看看你打游戏能打出什么出息？”后，就转身回房了。
“我会让你看到我有什么出息的。”
陈子川嘴唇紧紧抿着，拳头因为耻辱和愤怒而捏得紧崩，直到指甲刺得手掌生疼。
原本因回到阔别半年的家而产生的些许心理波澜和柔软在父亲的这一句冷笑后飞速冷却了下去，再不见半点起伏。
他本以为姐姐说服父亲后，对方多少会有点改变，但现在看来，这完全就是他想多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父亲的附属品，也不认为对方认为的最好的路，就是对他来说最好的路。
然而，对方从始至终就是这么的傲慢、这么武断，非要就用脚把他的梦想踩在地上随意摩擦至残渣，让他哭着讨好着踏上其认为的最好的那条路才肯罢休。
“既然回来了，就先吃饭吧。”
姐姐的声音打断了陈子川心中愈演愈烈的愤懑，她揉了揉陈子川的头，柔声说道：
“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亲自开车带你去江城报名。”
“谢谢……“
头上传来的温暖，让陈子川刚刚坚硬的心再次柔软了一些，低声道了句谢。
他觉得，自己起码还有个姐姐……
“没事。”陈子曦微笑，陪着弟弟一起吃了个早饭。
————
时间到了深夜。
陈子川的房间内，一台崭新却又破烂得彻底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陈子川怔怔地盯着它看了许久。
这台电脑是他刚高考完，去参加一个狗熊联盟的网吧联赛带领队伍获得冠军后用奖金买的。
他本来还用剩下的钱为父亲买了一条不错的皮带来着，
虽然……在他带着电脑进家门后的不久，那条皮带就成为了抽向他的工具，
而这台电脑也在“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有点钱就想着买电脑、打游戏！把这钱用来交学费多好啊！”的怒吼声中被砸了个粉碎。
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开机。
明天就要出发去青训的报名了，按理来说，他应该早点睡觉养好精神才是，但从进入家门开始就觉得压抑和烦闷，在看到房间里的这台破碎的电脑后就更是如此了。
他打开了窗户，感受着窗外细细碎碎的凤，然而这压抑和烦闷却并未减少半点。
大概，这压抑和烦闷并非来自于这房间本身，而是来自于隔壁的房间里的那个将他当成附属品的武断的男人。
就这么怔坐了良久，直到了口干舌燥将他唤醒，叫他走出房门喝口水。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陈子川迈出房门的脚步异常小心翼翼。
一来是怕父亲听到后生气，二来则是怕打扰了姐姐休息。
想起了姐姐今天抚摸着他头发时的温暖和安心感，陈子川感觉自己鼻子有点酸，就连被人一边电击一边问他“还打不打游戏”时都没有半点脆弱的他，此刻却忽然有点想哭……
他有种莫名的自己还想当个孩子的感触。
去厨房的路上会经过姐姐的房间，陈子川的脚步异常小心，
家里的隔音很不好，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他是真怕叨扰了这个在这十几年里唯一给过他为数不多的温暖，又说服父亲让他去参加青训的姐姐。
陈子川从厨房喝完水，掂着脚步准备走回房间，待他途径父亲房间，他忽然听到了房间里似是有人在说话，
他熟悉那种夹杂着愤怒和斥责的语气，可不就是他的父亲吗？
只不过，这道声音在此时却是明显收敛了许多。
起码，语气从面对陈子川时的明着愤怒变成了收敛着的隐怒。
因为现在与他对话着的并不是不肖的陈子川，而是那个已经成为家里经济支柱的陈子曦。
心中的好奇让陈子川停下了脚步，静静聆听……
“子曦，哎，你明天真的要送那小子去江城参加那什么训练吗？那不就是一堆没出息的废物坐在一起打游戏！”
陈父在说到打游戏几个字的时候明显是加重了语气的，心底厌恶直接溢于言表。
“爸，我不都和你说过了吗？子川还年轻，心气高点很正常，你越骂他，他越不爱听，堵不如疏，让他去见识见识那些真正的天才，让他受点打击，吃点苦头，他就知道收心回来读书了。”
“受点打击、吃点苦……原来你也不相信我，是吗？”
陈子川听出刚刚那是他姐姐的声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样的情绪才好。
被人看轻的愤怒？
不被信任，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
还是说，是夹着惆怅的复杂的荒谬？
原来姐姐是怀着那样的想法才答应让我去参加青训的吗？她其实也不相信自己的弟弟是真的能去打职业电竞的吗？
哈哈——
“那万一，他真的能打出什么成绩来怎么办？我们还真的要答应让他去天天打游戏吗？”
陈子川心中万千复杂间，陈父声音再次传来。
“爸，这世界上的天才哪那么多？”
陈子曦轻轻一笑，自嘲道：
“我小时候也觉得自己是天才，但到了现在，见识多了后，便知道自己以前不过是个井底之蛙。”
陈父闻言还是有点不放心：“那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陈子曦打断了父亲的话，笑道：
“每年打游戏的人那么多，想打电竞职业的人也那么多，但真正能留下来的人就那么点，哪那么容易打出成绩？
我都和江城那边的教练交流过了，人家每年不知道要送多少个子川这样想打职业的孩子回家读书了，您就放一百个心等着子川收心回家吧。”
您就放一百个心等着子川收心回家吧……
就放一百个心等着子川收心回家吧……
……
陈子川没有继续听下去，他能够理解姐姐的意思，对方比他见识过更大的世界，见识过更多的天才，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但如果对方去真正了解过他的成绩的话呢？
“算了，多说没用，愤怒也没用，恼羞成怒的咆哮更是没用中的没用，一切还是都该用实力和成绩来说话。”
陈子川闭上了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待再次睁开时，心中的决心没有因为姐姐的不看好而产生半点动摇，有的只是更加强烈的坚定。
不管怎么样，对方是给了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的。
不管其看不看好，这条路他也要尝试着走下去，哪怕只有他一个人。
不为了证明自己、不为了一时之气，为的，只有心中的梦想，不为任何人的不看好和怀疑所动摇的梦想。
次日。
江城。
待陈子曦把陈子川交到青年训练营的主教练手上时已经到晚上了。
他能够感受到主教练看向他时，那似笑非笑的笑容下，隐藏着的调侃打趣和嘲弄好笑。
很显然，这个已经击碎过不知道多少个电竞少年的梦想的教练，认为陈子川也和那些电竞少年一样——只是因为怕吃读书的苦，才来到这里的。
待接受个几天的真正的职业训练，感受到游戏也可以这么的枯燥后，他也就会像那些被送回去的少年一样，哭着求着让家人们快点接他回去读书。
然而，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只要有心，搜什么搜不到呢？
陈子川早就按照网上那些狗熊联盟的职业选手的训练方法自我训练过不知道多久了。
甚至于，因为没有专业教练的指导，他自我的训练还要更枯燥、更乏味。
对上教练那调侃的笑容，陈子川温和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行李，按照对方的指示在电脑面前坐了下来。
他要先和青训营的那些“能够留下来的真正的电竞天才们”切磋一把友谊赛。
他知道对方的目的是给他一个下马威，打压打压他的心气。
然而，他欠缺的，从来不是一份吃苦后的劝退，他缺少的，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罢了。
手指抚上键盘，轻轻磨砂熟悉着键位，陈子川把耳机戴好，在教练挑眉的目光下锁上了那个名叫“疾风剑豪”的英雄走了上路……
Victory！
激昂的胜利之音响彻全场，身着考究礼服的女主持声音感慨万分：“原来我们水神的职业之路竟然是这样的。”
大屏幕上的纪录片就此停下，灯光给到那站在舞台中央的纪录片的主角——水神陈子川
台下是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和激烈挥舞着的荧光棒，台上是倾盆而下的金色大雨。
如金戈铁马般的音乐激动人心，五光十色、灯光纵横的舞台上，陈子川捧着的是象征着狗熊联盟最高荣誉的世界赛的奖杯。
在参加那场青年训练营的两年后，他终于第一次如愿以偿的拿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也代表龙国拿下了这狗熊联盟历史上的第一个属于龙国的世界冠军。
“那请问我们的水神，马上就要代表龙国去参加亚运会了，有什么想对一直对支持你的观众们说的吗？”主持人问道。
陈子川顿了顿，手持着灿金色的奖杯，目光越过舞台，不知是看向了谁，微微一笑，轻声开口：
“去试试吧。这世上的天才很多，但你的梦想却并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