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五年,夏,北燕蓟城,魏府。

自从那总爱闹腾的“小女儿”离家出走后,魏居敬的日子过得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大儿子在安阳成了亲,娶的是朝中某位大官的女儿,夫妻俩如今住在安阳魏家里,一边学习,一边经营着间铺子,说不定魏居敬过两年便能抱上孙。

这次一定要原装的孙女,别像他家那个半道出家的“小女儿”一样,痛打老父亲一顿后离家出走,半年来连封信都不给他留,若不是主家的人通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北燕王世子在北域闯出了这么大的风头。

随北燕军窥破魔军夜袭、组织医修救治伤员,甚至还有人悄悄告诉他,他的女儿还阻止了一场神殿对军队高官的刺杀。

只是他从不觉得这是一种荣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魏居敬自小在魏家长大,他见识过太多年少有为的英杰人物悄然暗淡、泯然于众人,就像是天际中划过的流星,耀眼,却短暂。

他害怕他的女儿也是这样的人,得势时被魏家的豺狼虎豹高高捧起,失势时就会被砸得粉身碎骨、不堪入目。

但那家伙在,也确实烦人,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若是认真起来,也尽是在捣鼓些奇怪玩意,什么不用人推的木头牛马、一眼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奇怪琉璃,尽管结果除了失败就是失败,但他却仍然乐在其中。

除此之外,便是上街闲逛,大把的银子变成了一些空有外表却没有用处的刀剑壳子、雕刻工艺复杂但完全没有市场价值的琉璃摆件……

最可恨的是,为了满足她的钓鱼愿望,她甚至打算在家里挖一口大池塘,最后连土方都算好了,谁料飞来横祸,养了十八年的儿子突如其来地变成了女儿,魏居敬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魏居敬拦不住他一心追求远方的女儿,索性五洲之大,就任她闯荡吧。

只是这日,那个混世魔王,回来了。

“爹,娘,我回来啦!”

魏子期一脚踹开魏府的大门,把那些干活的下人吓得瑟瑟发抖,随后她一溜烟往院子里冲,在躺椅上晒太阳的魏居敬面前停下:

“想我了没?”魏子期睁大双眼,满怀期待地问道:“我的鱼塘挖好了吗?”

魏居敬一个翻身从躺椅上爬起,慌不择路地朝后院跑去,速度竟是要比魏子期来时还快。

“切,这老家伙还是不顶事,”魏子期转了转脑袋,终于发现了在人群中躲躲闪闪的小侍女。

“小菊,快过来!”魏子期还是心心念念着她的鱼塘:“我说好的鱼塘,挖了没?”

小菊毫无做仆人的自觉,几乎是转身就跑,速度竟是和魏居敬不遑多让。

只是有人跑,自然也有人来。

听说魏子期归来,却是她的母亲李二娘急匆匆赶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就被母亲一把抱住,鼻涕眼泪那是毫不吝啬,倾泻而出。

“我的儿呀,娘可总算是把你盼来了。”李二娘死死抱着魏子期不肯松手,魏子期也拿她没办法,毕竟是自家亲娘,总不能说啥不是。

“看看,你都瘦了那么多,”她上下打量着魏子期,泫然欲泣道:“我听你爹说,你去投了北燕军,那可是上战场,魔族人有多恐怖,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里,你知道娘有多担心你吗?”

魔族人有多恐怖,我这个上过战场的人才更有发言权吧?魏子期在心里想道,却是未曾出口反驳。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自是知道自家母亲为她愁断了肠。

因此,她轻轻把李二娘搂在怀里,慢慢拍着她的背。

“娘亲,子雪回来了。”

比起魏府的热闹非凡,北燕王府这里就显得清冷得多,许多原有的下人已经被遣散,断了财源后,一些在荆镶玉发迹后来投奔的亲戚也竞相离去了,偌大的王府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他已事先见过了钟破北,剩余的北燕铁骑们都被安排在了蓟城外的军营居住,而北燕王府,他刻意令人不许擅动。

荆玟先是去了祠堂一趟,跪在荆家历代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向他们谢罪。

再是向父母,因为他没能找回他们被魔族人割下的头颅,这也是他此行最为遗憾的一件事。

最后,荆玟推开一扇扇落满了灰尘的老旧木门,回到了他平时居住的院子里。

午后的阳光从他打开的门中流入院里,带来的暖意略微驱散了些许阴翳,荆玟走到放满了锐器的武器架旁,解下玉龙槊,用手抹开一层薄灰,将它放在了最干净的地方。

院落里空空荡荡,荆玟推开房门,里面依旧如他离开的那般模样,只是有本兵书似乎被老鼠推落,从书架上掉到了地上。

荆玟走上前去,将它捡起,下意识看了一眼书名,却是《献微十论》。

这是辛大剑仙的著作,在他人生尚且年轻的那段日子里撰写,仔细算来,也不过堪堪二十五岁。

英雄年少,最为风流,悲情之下,字字珠玑。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忧国怀民,剑踏天门。

荆玟翻阅过此书不下十遍,却仍感未学透、未吃尽。

于是,他捧着这本书,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趁着午后暖阳,重新翻阅了一遍,也算是温故而知新了。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眩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毙矣。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可他也曾挑灯夜读,三千书卷换三千笔墨,莲池墨染,皆为勤学之苦。

北域万里,他又何尝未曾踏足,汗流过、血流过,只有泪,未曾流过

灵力激荡着,向阻碍着它们的那道关隘冲去,奔腾之像,势如破竹。

修道者,相知,相识,而感幽。

踏幽而破,方为“入道”。

日积月累,水到渠成。

朝晖夕阴之间,他已踏足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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