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
不见了。
就像出现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地。
巨大的恐惧瞬间将我包裹了起来。刚才还觉有些安宁与恬静的空气,刹那间变得沉重和粘稠……我蜷缩在床铺的角落,拼了命地向后。
呼——吸——呼——吸。
直到后背靠上床板,才稍微有了支撑感,才稍微能够重新思考。
“姐姐……?”
我再一次出声,却依然没有任何回应。不算大的房间安安静静,不应该传来任何回声,可我的脑海里还是一刻不停地产生着波纹。
我看不见。
是什么声音……?木板在咔咔,是有人在踩着什么吗?
托里也不在身边。如果大声呼喊的话,他会在隔壁房间听到吗?
好冷……窗户好像没有关上。
但是窗户在哪里?
失明以后看见的东西是黑色的吗?
是【虚无】。
正因为知道色彩,知道黑色,所以才会在失去视力后感觉到恐惧。
大脑里到底缺失了哪一部分……?就连这一点,也在不断地模糊着。
我曾经能够看见。
*
*
那天的天气很阴暗。
外出的前线部队迟迟没有消息,只有仿佛要震撼山岳的巨大轰鸣声,不断不断地从那个方向传来。
所有人都很不安。
“冷静下来。没有传令,谁都不许擅自离开。”所长一边拍着桌板,一边神色严肃地呵斥躁动的大家。
但是前方的那个轰鸣声是异样的,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
跑到哪里?又该从哪边跑?跑了以后又该怎么办?
军心很不稳定,也许和低气压的阴云天脱离不了关系……大家都因为湿度上升和氧气稀薄而变得烦躁。
兰斯里还在照顾医疗所的伤患……即便是这样的日子,医疗兵们还是不得不继续埋头工作。有救的,没救的,苟延残喘的,悄然死去的。
在一堆或将成为尸体的家伙中间,挑拣出最有可能救活的家伙们,然后优先治疗。
医疗所里一直是刺鼻的酒精味与腐臭味……有时还会传来灼烧伤口的焦味,混合起汗液的味道。
简直就是地狱。
好在旁边就是山林,有足够多的地方来处理死亡的士兵。
格朗多拄着拐杖来帮忙端递东西,大多数像是绷带和镊子一类的工具——他的腿在先前被击中数枪,现在正在养伤阶段。不过就算有如此难得的休息时间,他也依然像是停不下般地到处找事情做。
“陌然小姐,不去休息一下吗?”
“现在还不行。姐姐还在努力,我得趁现在多做点,到时候才能有时间留出来。”
经过一年多的沉淀,我已经是医疗所里相当老练的存在——培育新补充的医疗兵也好,连续加班工作也好,早就都已经熟悉了起来。
随着战事的吃紧,医疗所里的工作就像是不断延伸出去的长线般,永无止境。众人都像是陀螺般,在病人的惨叫声中转来转去。
如果要在之后和姐姐一起吃饭的话,现在就要更努力才行。
而那样的时间,都显得如此珍贵。
格朗多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外面的声音却一下子如同沸水般嘈杂了起来,夹杂着脏话和怒喝,来回跑动的人影也多了起来。
因为无法脱身的缘故,所以格朗多主动地向医疗所外面走去,探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还没有等格朗多拉住逃窜的士兵,就已经有人撞着肩膀跑到医疗所门口,扶着大门朝里面声嘶力竭地呐喊起来:
“快跑!!!!前线部队已经溃败,敌人冲杀过来了!!!”
……
……?
前线……溃败了?
*
*
“快点,还在发什么呆!陌然小姐!!”
“啊……!”
回过神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跑动起来了……但是马上又刹住了脚,停留在原地。
就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冷流和热流一上一下地窜行过身体,四肢也麻木到了极致。
脑袋很沉重,无法指挥行动。
我停留在医疗所的门口。
格朗多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就像是看着身后那些无法动弹的伤患般。
我想要解释,于是张开嘴巴,只是哆哆嗦嗦地说出破碎的话语:
“姐姐……姐姐还在那里……”
如果姐姐拖着重伤的躯体回来,但是这里却没有任何能够依赖的人的话……
如果这里不能成为归宿的话……
“现在最重要的是逃跑!千帆小姐的事情之后再想办法!”
“不行……姐姐如果需要救治的话,不行……”
“陌然小姐!”
逃窜的士兵面色惊恐地从两人身边跑过,踉踉跄跄地回骂着,让他们不要挡路——格朗多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强硬地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现在必须逃跑!不是该优柔寡断的时刻!”
“可是姐姐……如果姐姐……”
“听我说,陌然小姐……”格朗多面容恐怖,强行让我看向他的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说道,“千帆小姐自己会使用【治愈】,而且,她要比我们更熟悉战场上的情况。只有安全离开这里才能再想办法见到她,能明白吗!?”
“……”
我重新看向身后,看向医疗所里面——所长和兰斯里,以及另外几个老医疗兵。他们就像无事发生一般地继续治愈着那些重伤的患者,丝毫不理会外面的混乱。
还能行动的患者早已经逃出医疗所了,剩下的只是一些进气少出气多的濒死者了。
但是,所长他们明明还能跑……
他们不逃吗……他们……
“前辈们……快逃吧,为什么还要……”
“陌然小姐,请不要管他们了,快和我离开这里!”
莫名的怒火从心底里涌起,就像是灼烧着神智一般,我甩开了格朗多的手,几乎是咆哮着大喊了起来:
“为什么!!!明明他们也还在里面,为什么只是要求我,要求我和你逃跑,你去劝劝他们啊!!!”
似乎是吓到格朗多了,他有些愣神的样子,让我的心一瞬间有些刺痛了起来……
我在迁怒。
但是,明明所有人都还在这里……这一定只是玩笑而已,这一定都是假的。
所长他们一定有某种程度上的消息,他们一定知道这只是闹剧而已,所以才会这么淡定。
外面传来重物坍塌的声音,阴云天所造成的狂风,正在席卷整个营地。
没有人在笑,没有人做出无所的态度。
他们正在逃命。
我心里知道这样子的事实。
“陌然小姐……他们和你不一样。”
“哪里,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啊……就因为我是俘虏吗?就因为这样子,所以一直将我当成外人吗……?”
我几乎是崩溃地向后踉跄,然后自暴自弃地这样子说着——这是无意义的话语……在这里生活了快要两年的我最是明白,说出口的都是迁怒而已。
格朗多看上去有些哑然的样子
但是,好难受,如果不这样的话。
如果还要逃跑的话……究竟还能去哪里呢……?
我剩下的所有东西,明明都已经在这里了啊。
今天的风,还要像当初一样,摧毁我仅剩的归宿吗?
我会像暴雨里的浮萍一样,不断在水面上下沉浮挣扎,在家和敌人的定义之间摇摆不定——最后什么也不剩,哪里也去不了。
一辈子都只会游荡。
“陌然,陌然!听我说。”
由远及近地听到了呼唤,我茫然地抬起脑袋,意识到兰斯里正在呼唤我的名字——我喘息着,然后看向里面的身影。
兰斯里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而是对着我,这样子说了一句:
“这是我们凭借自身意愿做出的决定——军医只会留在医疗所战斗,这是我们的战场,也不会有逃兵。”
“既然这样,那我——”
“但是你们不一样。这里不是你们要守护的国家,也并非你们要守护的荣耀——你和那些新医疗兵一起走吧,这里没有你们留下来的理由。”
只是这样子就剥夺了我留下来的理由。太过分了……这样子,真的,太过分了……
一点也不公平……
“陌然小姐。”格朗多再一次伸出手来。
而此时,里面的所长也冷淡地瞥了过来,一边敲击起铁质的医用物品架,一边厉声断言道:
“再不走,你还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异乡人!”
就像是敲击在我的心上。
“走了!”
格朗多拉起了我的手,强行将我向外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