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抵达远离柏松城有一段距离的郊外时,利伐多小心翼翼地抱着雅丽莎跳下马车,随后猛地一扯缰绳,让空荡荡的马车调转方向,朝着他们原本行进的反方向疾驰而去,巧妙地制造了一个简易却有效的迷惑烟雾弹。
当实在走得筋疲力尽时,利伐多便寻找到一个隐蔽的土丘,把雅丽莎轻柔地放下,让她虚弱的身体靠在一棵矮小的树旁休息。
他自己则四下寻找可以用来生火的枯枝,很快便在野外升起了一堆温暖的火堆,煮起了一锅清淡的米粥。
两人就这样在夜晚虫鸣声不绝于耳的环境中静静地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袅袅白烟不断升腾,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中渐渐消散无踪。
就在这时,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雅丽莎的眉眼却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含泪的美丽眼眸缓缓睁开,神色中透露着迷茫和疲惫。
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身体微微挪动,黑亮的青丝也随之轻轻晃动。雅丽莎虚弱地摇了摇头,朦胧的目光看向面前这个熟悉又有些模糊的身影。
那个身形,那张日思夜想的侧脸,即使多了一些年轻时从未有过的沧桑,但雅丽莎还是颤抖着双唇,小声而坚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利伐多……”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长久的思念牵动着鼻子酸涩的感觉直冲脑门。雅丽莎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试图确认此刻是否还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而利伐多则宠溺地握住了雅丽莎纤细的手,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我一直都在这里。”
说着,利伐多站起身,往已经有些煮过头的米粥里又添了一些清水。
那一锅粥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黏糊糊的米糊了。
“哎呀……还是不太懂得如何做饭啊……”
雅丽莎见他傻乎乎地挠着后脑勺道歉,顿时破涕为笑,用手轻掩自己的嘴角,然后擦去了眼角残留的泪水。
“……没关系的,你已经很努力了……”
她双手撑着身旁的矮树费力地站了起来,脚步有些摇晃地朝利伐多扑去,紧紧地拥抱住了他。而利伐多也温柔地抚摸着雅丽莎略显黯淡无光的长发,安抚着她的情绪,静静聆听着她的嚎啕大哭。
莉薇娅的猜测没错——雅丽莎的死亡只是利伐多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
那把能够自如伸缩的神秘魔术短刀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至于利伐多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听一下当事人的解释。”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
面对突如其来的声音,刚刚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甜蜜中的利伐多猛地惊醒,他警惕地环顾着四周,除了偶尔掠过的夜行飞鸟和草丛中的小虫,周围似乎空无一人。
直到一抹灿烂的金色长发如瀑布般从头顶的树冠倾泻而下。
——那个不速之客正是一路尾随着他们的莉薇娅。
此时的菲儿大概还在旅馆里抱着被子骑单车吧。
莉薇娅双脚轻轻一蹬,整个人敏捷地从树上翻身跃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上。
利伐多见到来人是他们委托的女子,这才稍稍放松了警惕,把握在手中的长剑缓缓收回腰间。
不过很快,他又皱起了眉头,谨慎地伸手把雅丽莎护在身后。
“委托已经圆满结束了,你为什么还要偷偷跟踪我们?”
莉薇娅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土,又掸去短裤上蹭到的树皮碎屑,面对此刻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她反倒是一脸的轻松自在。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哦,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利伐多先生。”
莉薇娅双手叉腰,挺起胸膛义正词严地站在两人面前,丝毫没有胆怯退缩的样子。
“一般来说,冒险者是不应该过多地深究委托背后的隐情的——”
“但我又不是什么冒险者。”
说完这句话,莉薇娅理所当然地摊开双手,撸起袖子,表示自己手中并没有任何武器,不会对利伐多他们构成威胁。她甚至怕利伐多仍心存戒备,于是打算当场脱下自己的外衣。
雅丽莎还以为莉薇娅要当众宽衣解带呢,红着脸立马伸手捂住了利伐多的双眼——
“利伐多,快闭上眼睛,不许看!”
“欸?发、发生什么事了雅丽莎!?”
“不是啦,我只是想脱下外套而已……”
莉薇娅无奈地解释道。
她让两人仔细检查确认外套内没有藏着什么危险物品后,才把它卷了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和两人一起席地而坐,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里噼啪作响的木柴。
跳动的火光在她靓丽的金色长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莉薇娅静静地等待着,等着利伐多组织好语言向她坦白。
而利伐多要回答的唯一问题——
“你为什么要制造雅丽莎假死的骗局?”
“……倒是我比较好奇,你是怎么看穿这一切的?”
莉薇娅嫌弃地摆了摆手,顺手把手中的树枝也丢进了火堆里助燃。
“你居然会觉得自己能在我面前瞒天过海啊?你可是无数遍强调了非要杀死雅丽莎不可耶?不怀疑才怪吧?”
——就算是想要强化别人的印象,也不带这么用力过度的啊。
知道的人都清楚雅丽莎是利伐多的挚爱,但不知道的旁人还以为他俩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呢。
“欸欸,雅丽莎小姐,有没有人说过利伐多先生的演技其实很拙劣啊?”
利伐多无奈地看了雅丽莎一眼,只见她沉默了片刻,随后尴尬地笑着回答道:
“……他已经很努力了……”
利伐多的心都要碎了。
经历过一番长叹和对人生的怀疑后,利伐多终于扶正了自己差点就此崩塌的自尊,开始向莉薇娅和盘托出他和雅丽莎的过往,以及不得已铤而走险的缘由。
“我之前和你提过,海福威男爵是个彻头彻尾的控制狂,要他放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即使是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也无法禁锢一个已逝之人的灵魂。
所以利伐多才策划了这场声东击西的假死骗局,让海福威彻底相信雅丽莎已经香消玉殒,从此死心。
所以利伐多才特意找上默默无闻的莉薇娅二人,假意请她们帮忙行刺雅丽莎;要求制造骚动,方便把男爵千金横死的消息迅速传播出去。
无论是发给海福威的恐吓信函,还是在海息酒馆里的种种行径,无一不是在刻意让所有人都深信一个讯息——雅丽莎已经死了。
这样一来,他就能带着所谓的“雅丽莎的遗体”,逃到一个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和爱人开始全新的生活。
当年他刚开始追求雅丽莎时,就已经证明了自己对爱情的执着。
利伐多说的句句属实,这些也确实是事情的真相,但有一点他却避而不谈,而莉薇娅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你为什么要主动告诉我们雅丽莎是你的爱人?”
如果真的想要掩盖雅丽莎仍然生还的事实,利伐多大可以欺骗莉薇娅她们,编造雅丽莎是他的仇人之类的谎言,这样也能避免逻辑上的破绽,降低她们生疑的概率。
面对莉薇娅咄咄逼人的质问,利伐多只是抬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相信您的善良——”
勇者大人。
莉薇娅瞬间愣住了,她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双眼,在脑中拼命搜寻着自己的破绽何在,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撅着嘴瞪大眼睛望向利伐多。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利伐多从怀中掏出一条项链,链坠是一颗鲜红的宝石,上面还刻着一只诡异的眼睛图案。
“我被父亲断绝关系的时候,他送了我这条『妖精的魔石』作为临别赠礼。”
妖精是以善于制造谎言和蛊惑人心而闻名的种族,它们的造物也大多具有类似的特性。
“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已经洞悉了您的真实身份。我之所以选择对你们坦诚,是在赌你们的善良终会帮助我们。我的父亲曾有教诲:与君子之会,理应诚实坦荡,言无不尽。”
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萦绕在莉薇娅的叹息中,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
“真是彻底败给你们小两口了……对了,这把匕首你们还要吗?”
莉薇娅指的正是那把镶嵌着碧绿翡翠的魔术短刀。
“不必了,那块翡翠应该还能值点钱,就当作这次委托的额外酬劳吧。”
利伐多说罢起身,继续去照看他煮得半生不熟的米粥去了。
莉薇娅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当电灯泡,她笑着祝福着“愿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便识趣地告辞离去。
他们二人的故事,想必还会在别的地方延续,无论浪漫亦或痛苦。
而此时此刻,莉薇娅也该回去继续自己的故事了。
想到这里,莉薇娅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菲儿的被窝。
——然后她的腿就被睡迷糊的小魔王给啃了。
……
许久之后,在海福威男爵的城堡内。
城堡前门被大火烧灼损毁的部位已经修缮一新,此时海福威正独自一人坐在幽暗的书房里,沉默地清点着城堡修理工程所花费的款项。
他的头上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那是利伐多临走前送给他的“践行礼物”。
再过两天,他还得亲自主持女儿雅丽莎的葬礼。
一想到这里,海福威全身的肌肉便骤然绷紧,愤怒的力量瞬间折断了他手中昂贵的钢笔,蓝黑色的墨水宛如殷红的鲜血般四下飞溅。
一个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扒着书房的门框,担忧地望着屋内男爵阴沉可怖的脸色。
——那个怯生生的孩子正是雅丽莎的亲弟弟,德拉明。
瘦弱的男孩浑身颤抖地走进父亲的书房,用稚嫩而略带恐惧的声音轻轻呼唤着海福威的名字。
“……爸爸……”
海福威没有立即回应,他阴郁地斜眼瞥了德拉明一眼,随后端庄地从椅子上缓缓起身,紧紧抱住了自己仅剩的子嗣。
“雅丽莎——你的姐姐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德拉明,从今往后你一定要懂事,知道吗?”
海福威的嘴唇微微颤动,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中闪烁着癫狂而偏执的光芒。
“你必须要懂事,要牢记我的教诲,要好好听我的话……好好听话……一定……”
——不能背叛我。
年幼懵懂的德拉明只是迷茫而乖巧地点了点头。